毒辣的烈日掛在山頭,金色的驕陽刺得我無法睜開眼睛。我從書包裡摸出帽子戴上,好歹能看清滿山遍野鬱鬱蔥蔥的蒼綠。
導遊拿起話筒,站在一棵參天古樹下,聲音擴大了好幾倍,壓過吵鬧擁擠的人群,穿透進我的耳膜。
好吵。我面無表情地想。
導遊用一種我厭惡的高昂熱情的語氣介紹:「這棵樹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位於古鎮入口,在當地人心中十分神聖,認為它守護著這片土地……」
導遊話音未落,有人迫不及待地湊上前拍照。導遊被擠到一旁,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不忘本職工作:「保佑家園的風調雨順與繁榮昌盛……請大家注意腳下安全,不要擁擠,排好隊依次與古樹合影……」
我抬頭望去,巨大粗糙的灰色樹幹上有數十米長的龜裂痕跡,不禁佩服樹木旺盛的生命力,這都能長出如此茂盛濃密的樹冠。於是我藏在它的陰影下,躲避著酷暑的摧殘。
媽媽興奮地推著我去和古樹合照。我不要,和樹有什麼好拍的。
媽媽瞬間拉長個臉:「你板著個死人臉給誰看?好不容易暑假帶你出來玩一趟,你什麼態度?以後你哪也別去了,天天在家裡躺著滿意了吧?!」
爸爸拎著胸口扇風,語氣帶笑,是嘲笑:「她從小就這麼討人厭。」
我一反常態地沒有被點燃,像以往一樣與他們爭個面紅耳赤,最後以巴掌草草了事。也許是樹蔭下的涼爽安撫了我急躁的脾氣,我平靜地說:「我本來就不想來,我都和同學約好了……」
媽媽不耐煩地打斷了我,「你那個什麼同學,這次期末考幾分?你一個快要初三的人能不能自覺點?她成績那麼差,就你天天上趕地找她玩,難怪這次期末考得一塌糊塗。以後不準和她來往,聽到沒?!」
最後,我還是被連拖帶拽地站到樹下,不情願地擠在爸爸媽媽中間。隨著「咔嚓」一聲,在他們兩張燦爛虛偽的笑臉下,是我格格不入的冷酷表情。
2
只要是假期,無論在哪個景點,都能觀賞到祖國的著名特色景觀——「人山人海」,就連所謂的小眾景區也不例外。
這是一個南方不知名小縣城的郊區,因為有個清朝古鎮,在社交媒體上被讚揚為「那些千萬不要錯過的絕美小眾景點」。
隨著熱度飆升,這個不為人知的小眾景點走入大眾視線,被我爸媽發現。他們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報了旅行團,而我在環山行駛的公路上吐得昏天黑地。
我估計大巴上的人在心裡罵著我。
畢竟一車的酸水嘔吐物味真的很噁心。
由一座石頭搭建的牌坊作為古鎮進出的分界線,上面雕刻著精美花紋。我踩在大小不一的青石板上,一腳踏入這個依山傍水的小鎮。
入眼處是一座石橋,橋上撐起一把把戶外遮陽傘,下面坐著黝黑精瘦的老頭老太,吆喝販賣著本地特產或零食飲料。
幾個小孩從我身旁躥過,尖叫地跑到冷藏櫃旁挑選冰棒。
我乾渴的喉嚨不自覺嚥著口水,但不想再與爸媽起衝突。如果買了冰棒(或飲料),必然要被他們用「浪費錢」之類的理由一頓教育。
我懶得自討沒趣,望著那群小孩手中的冰棍,發自肺腑地討厭每一個人類幼崽。
導遊舉著旗幟,站在石橋中央,下方是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河,平緩地從山上流向遠方。
「請大家看好小孩,玩水注意安全。好,大家看我的左手邊……」
我自顧自地眺望群山,一座座高低不一、白牆黑瓦的徽式建築古宅坐落在層林疊翠的山林中。我拿手機拍了張照,不用加任何濾鏡,大自然已經賜予其極致的飽和度。
我滿意地將照片發給了最近認識的網友。我和她很能聊得來,我們喜歡一樣的動漫,愛看一樣的小說,嗑一樣的 CP。如果不是距離太遠,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
她很快回復了我,說這個景色讓她回憶起童年的老家。我與她聊了起來,可惜短暫的歡樂被我媽打斷。媽媽對爸爸說:「你看她,天天捧著個手機,和你一個樣。」
我爸不悅:「你罵她就罵她,拉上我幹什麼?」然後瞪了我一眼,讓我收起手機,好好看風景。
靠,真煩人。
3
導遊介紹了接下來五天的行程,有漂流、篝火等活動。我則默默祈禱古鎮信號好,讓我能順利地度過接下來的日子。
我們要在古鎮住五天。白天去附近景點,晚上再送回來。
我爸媽經常嘮叨著城市生活繁忙,事多人多,十分嚮往山間田野的悠然自得與清新空氣。我忍不住吐槽:既然這麼憧憬,咋不回老家幫外公外婆種地去?
大人真偽善。
我們爬上破舊的石頭臺階,到半山腰的一排排民宿區登記分房。爸爸扛著行李,哼哧哼哧地大聲抱怨:「這是什麼安排?怎麼讓我們自己扛著行李上山?!」
我別過臉,假裝不認識這個中年油膩男人,丟人。
沒料到旅行團裡響起了接二連三的附和與不滿,豔陽像一把火,把怒氣一點就著。
導遊賠笑道:「不好意思,本來計劃從後山開車上來,不巧前幾天大暴雨,發生了泥石流,所以車開不上來。辛苦各位了……」
大家罵罵咧咧,卻無可奈何。
民房裡面古色古香,內部設施俱全,Wi-Fi 也快得很。我往椅子上一癱,累得不想再動(畢竟吐了一路)。
可我爸媽興趣盎然,一個勁地催促我出去逛逛。
真奇了個怪,這兩人在家時,天天躺在沙發上互相指責對方懶惰、不做家務,咋這會精力如此旺盛?
難不成空氣中真有什麼化腐朽為神奇的神祕力量?
4
沒有。
我爸還是那麼討人厭,我們兩一個大討人厭,一個小討人厭,湊在一起父女王炸。
爸爸挺著個將軍肚,指著一棵標明「樹齡」為三百年的古樹,洋洋自得地問:「我來考考你,三百年前是哪個皇帝?」
我嗆他:「不就是清朝康熙嗎?就你學過歷史似的。」
我爸抬手就要揍我。
我們走過好幾座石橋,沿途遇到好幾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格的農村自建房。有些院子裡晒著衣服,有些玻璃都碎了,顯然很久沒有人來住。
媽媽心一動,想在這投資房子做民宿,爸爸毫不留情地潑冷水,兩個人話不投機半句多,眼看要吵起來。
我拔腿就走,以最快的速度遠離那是非之地。他們經常吵著吵著,莫名其妙地把戰火引到我頭上,最後兩個人一起同仇敵愾地責罵我。
前方有處觀景臺,從那能俯瞰古鎮全貌。我隨著起伏的山巒,視線攀上了高處。在茂盛的山林間,有一片廢棄坍圮的老宅院。
說起來,鎮子上所謂的清朝古屋,多是推倒重建或全部翻修,就連入口處的牌坊也不過是近年才有的。
無良商家,虛假宣傳。
中午吃農家樂,一桌子陌生人圍坐在一起,搞得我社恐發作,捧著碗埋頭乾飯。這裡的雞相當鮮嫩可口,我多喝了幾碗雞湯。
爸爸與身旁的光頭大叔聊了起來,把我當作他談笑風生的笑料,嫌棄道:「不說雞湯美容養顏嗎?你看我女兒,黑得像種地的農民,不曉得雞湯補哪去了。」
靠,要不是桌子上一圈陌生人,我非得把桌子給掀了。
在家裡點個肯德基都摳摳搜搜,哪來的雞湯?再說了,他照鏡子的時候,沒有意識到我的黑遺傳了誰嗎?!
我氣沖沖地多喝了幾碗。
5
靠,雞湯有毒。
我跑了好幾次廁所。
媽媽說我沒福氣享受好東西。他們丟下我,跟著旅行團去參觀下午安排的景點。
我開心壞了,躺在床上吹著十五攝氏度的空調,美滋滋地看著本月新番。要是再有個冰鎮大西瓜,我的人生就美滿了。
可天不遂人意,視頻卡在了主角打怪的高潮處,加載中的小圈圈轉了半天。
對於當代人,沒有網絡和沒有空氣一樣要命。我立即爬起來給前臺打電話,卻被告知工人在清理泥石流的同時維修了電塔。我抬頭一看,空調已經停止運作。
頓時,我的心像房間裡殘餘的冷風一樣冰涼。我不信邪,用自己的流量打開一個小說網站,五分鐘過去了,頁面還沒加載完。
天亡我也!
6
沒有網絡的房間與坐牢無異,我叼著一根冰棍,跑到山上那棟廢棄的宅院裡晃盪。
穿梭在雜草叢生、殘垣頹牆間,我獨自欣賞這空荒寂涼的無人之地。那種淹沒於人群的窒息感在廣袤的天地間得到了解放。
我討厭人多的地方,想想如果把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拼圖隨機放在一起,怎能指望它們拼成一幅完整美麗的畫?只會互相膈應不順眼。
我漫無目的地遊蕩在這些被遺棄幾年、幾十年或者幾百年坍圮的建築內。跨過被歲月與蟲蟻腐蝕的門檻,眼前的廳堂四壁空空。地面上堆積著灰塵,走起路來揚起細碎塵埃。堂前的天井長滿了荊棘野草,上方的陽光照射進來,我發現大廳轉角處那通往二樓的窄小木質樓梯。
臺階上滿是灰塵,其中一些木板已經掉落腐爛,顯而易見,它無法承受我的重量。我向上望去,在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裡,依稀有一扇上鎖的門。
廢棄的建築群在無人在意的角落裡死去。它們的生氣被植被苔蘚侵佔,而後又供養了蚊蟲鳥獸。
濃墨的綠遮擋住炙熱的光,地面上有陰陰涼意,我把冰棒棍丟入草叢,隨地可見的垃圾證明了有不少「冒險家」前來探險過。難怪院牆上掛有「危房,請勿攀巖」的標誌。
一隻大蜜蜂不厭其煩地在我耳旁嗡嗡嗡,像我媽,哦不對,像我爸媽。我煩躁地揮開它,溜達進別的屋子。
我穿過破爛不堪的遊廊,向著蜘蛛網的青石漏窗、佈滿青苔的白牆、碎裂的瓦罐、無處下腳的萋萋荒草與飄滿浮萍的水池,努力地想象這裡曾經的輝煌。
繞了半天,來到了大宅門口,上方的匾額隱隱看到個「李」字,想必是某個李姓人家的舊宅。大宅門口應該有兩石獅子的雕像,如今只剩個石墩。
我在大宅內兜兜轉轉,拍了不少照片,記錄下這時過境遷的幽涼。我滿意地發給網友,隨後鑽過一個圓拱門,沿著幾乎被蒿草淹沒的青石路,走到一處別院。
小院屋簷翹角,高牆爬滿藤蔓,一扇上鎖的窄門阻止了我繼續前行。我左右張望,意識到這個小別院的前屋正是我先前進入的廳堂。
眼見沒什麼新意,我轉身便要離去。
這時,一聲弱不可聞的哭泣聲在身後響起。
我後背頓時起滿了雞皮疙瘩,猛然回頭。野花在風中輕輕搖曳,我卻覺得毛骨悚然。
鬼使神差地,我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斑駁的舊木門,上面掛著老式生鏽的古銅色插鎖。
我壯著膽子,敲了敲門,問道:「裡面有人嗎?」
門內沒有動靜,一時間蟲不鳴、鳥不叫,萬籟俱寂中只有風吹過的沙沙聲。
我鼓起勇氣,趴在門上,從那沒有關嚴實的門縫中向裡偷窺。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
7
作為一名即將結束九年義務教育、牢記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根正苗紅的準初三學生,我應當堅持唯物主義,拒絕鬼神之說。
可我只是個愛看熱血動漫、奇幻小說的中二少女(這點我相當有自知之明),對於神祕怪談相當熱衷,夢想是成為拯救世界的馬猴燒酒(魔法少女)。
所以當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我並未感到驚恐。相反,她倒是被我嚇了一跳。
在狹小、視野有限的門縫中,一朵嬌豔欲滴的月季花插在她兩綹橫長的髮鬢中(下山後我查了手機,那是清朝時期流行的兩把頭髮式)。我看不清她的臉,可從她白皙的臉蛋與淡淡的柳葉眉,我斷定她一定很漂亮。
「你在 cosplay 嗎?」我興奮地問,「可以讓我進去和你合影嗎?」萬一是個大佬,我高低要發個朋友圈炫耀下。
她似蹙非蹙,眼底微紅,聲音沙啞:「你是何人?為何胡言亂語?」雖然她說的是方言,但與普通話發音相似,我們沒有交流障礙。
我腦子沒轉過彎,只覺得她說話文縐縐的,傻傻地回答:「我是過來玩的遊客。這門都鎖住了,你是怎麼進去的?」
她透過門縫對我上下打量,隨後倒吸一口氣,用寬大的粉色袖口捂住眼,連連後退幾步。
「你這登徒子,竟衣衫不整在我家門口鬼鬼祟祟,我……我要告訴我爹去。」
我一臉蒙,登徒子不是色狼嗎?就算我胸前一片平整,但咋看也和男生不沾邊啊!
此刻,我隱隱約約察覺不對勁,摘下帽子叫住她:「你別走!我是女的!!」
她對我的話將信將疑,我趁機掃了一眼院子,側廊嶄新的菱花紋木窗打開,一朵朵月季花點綴在翠綠的枝頭,青石板的地面乾乾淨淨,絲毫不見頹牆荒院之影。
我低下頭,木門上的銅鎖積滿厚重的灰塵,腦海裡蹦出一個離譜的想法。
「奇變偶不變?」
她臉上的困惑不似偽裝,我顫抖著雙腿,轉身朝前院跑去,心裡不住說服自己。她應該是個漢服愛好者,租下這間別院後翻修拍照。
對,她一定是在逗我開心,又不是小說,怎麼可能……
我仰著頭,茫然地望向通往後院的唯一道路——位於搖搖欲墜的破敗樓梯之上,那間鎖住的高閣。
8
穿越文中,主角用金手指在陌生的朝代翻雲覆雨,成功走向人生巔峰。但誰能告訴我,當一間住著清朝少女的小院穿越時,我該怎麼做。
「你叫什麼名字?」我湊在門縫前,問她。
原以為她會叫人將我趕走,可她似乎只是恐嚇我,並未驚動其他人。
她沒回答我,而是眉尖微蹙斥責道:「你既是一個女子,為何赤身裸體?成何體統?」
我:T 恤、短褲不是衣服嗎?!這麼熱的天,我要是裹成她那樣,肯定要中暑。
我告訴她幾百年後的現代人都這麼穿。看她表情是沒信,估計心裡嘀咕我腦子有病。
她忖度道:「難不成你……罷了,且等我片刻,我去取些衣裳。」
我眼巴巴地盯著她的背影,在風中凌亂。
她腦補了什麼?
很快,她捧著一件做工精細的長袍馬褂,叮囑道:「這衣裳你暫且用來遮體,別讓他人看去,落得個不好聽的名聲。」
她將疊好的衣服塞入門縫,我靈光乍現,清朝的古董能賣很多錢吧!
這已經不是一條簡單的門縫,而是一條絲綢之路的誕生。我彷彿已經看到滿天紅色的紙鈔,激動地伸出雙手,然後,化為灰燼。
物理意義上的灰燼。
馬褂穿過門縫的瞬間,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化為焦灰的碎片,風一吹四處飄落。
9
她懷疑我做了手腳,故意燒掉衣服。
她泫然欲泣,滿是不解與委屈。我一下子感覺自己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壞事,瘋狂地解釋我真的來自幾百年後。
對了,哪個皇帝在位?嘉慶?
我扳了扳指頭,兩百年。
無論我如何向她展示手機裡的照片與視頻,解釋現代社會的科技與文化,她始終無法相信。
我有些氣餒,古人的接受能力真差。我擺弄著木門上厚重的銅鎖,尋思著不如打開門,讓她自己出來辨別真假。
可是那件變成灰燼的馬褂警示著我們,勿要跨過時間的鴻溝。
她不理解什麼鴻溝,卻也拒絕出門,理由是她一個未婚姑娘,不好隨意拋頭露面。
我服了,她下一步是不是要貞潔牌坊?
她的意思是,若是有,那她也算是替李家光宗耀祖一回。
我內心有千萬頭草泥馬奔騰而過,活該清朝沒了,和古人真沒聊頭。
10
您猜怎麼著,我們聊得挺好。
我和她說地理、物理,她和我聊女紅、女誡,一通雞同鴨講。我雖對她說的那些嗤之以鼻,倒也消磨了不少時光。
從她言語舉止中,我感受到她身份不凡,問她是不是這家小姐。果不其然,她是李家最小的女兒。父親是本地有名望的紳士名流。
她那頭傳來隱隱約約的嗩吶聲,我好奇地問是不是有什麼活動。
她潸然淚下。我連聲道歉。啊不對,我道什麼歉呀?
「你之前是不是在哭?」那聲啜泣差點沒把我嚇出魂,以為見鬼了——雖然她在我的時間點上確實算女鬼。
她告訴我,前幾日山崩地裂,不少村民遇難。倖存者認為這是山神的懲罰,於是要進行獻祭活動。
「封建迷信。」我皺起眉頭,什麼山神的懲罰,不就是泥石流嗎?
「那你哭什麼?你家人死了?」
她語噎,抬眼瞪我,低聲道:「不是家人,是我的女夫子。她被沉塘了。」
據她說,女夫子是個寡婦,靠教書為生。發生災情後,不知從哪冒出傳言,說她不守婦道,與人私通,破壞倫理。所以山神動怒,降下天災懲罰全鎮人。為此,他們舉辦祭祀儀式,將女夫子浸豬籠,祈求山神息怒。
浸豬籠是將通姦者放入竹子編織的豬籠,丟入水中活活溺斃。小時候看 TVB 古裝劇,裡面有一幕這樣的場景。那女演員演得挺好,嘶聲裂肺的哀求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陰影。
我怒罵封建迷信害死人!這些愚昧的古人將自然災難歸結於一位手無寸鐵的女子身上,真的是可笑、荒唐,無稽之談!
她信誓旦旦:「夫子一向潔身自好,斷然不會做出違背程朱理學之事,其中必有冤情。」
我氣憤道:「什麼潔身自好,憑什麼她的人生要與一個死人永久綁定?」
自從我上初中後,胸膛裡便多了把火,整個人變得易燃易爆炸,我需要竭盡全力地壓制住點燃這個世界的慾望。現在這把火越燒越旺,我再也忍不住,化身成一頭噴火龍。
「她就算不潔身自好,也不該被沉塘,更與天災沒有任何關係!」趁著地理會考剛結束,知識點還熱乎,我解釋了泥石流的形成原因。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但我的思維卻越發清晰:「你們就是生活不如意,內心扭曲,想找個替罪羊。這樣你們就能站在道德制高點,肆無忌憚地發洩你們的負面情緒!」
明明知道她與此事無關,我卻忍不住將噴火口對準她,也許是她的話讓我很不爽。
我以為她又要哭,或者是斥責我胡說八道。
沒料,她卻沉默良久,問我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朝你發火?」
「為什麼是我的夫子?」
我一愣,胸前的火詭異地平靜下來。
是哦,為什麼挑中了她的夫子?
我思考片刻後,回她,或許因為,是個女人。
11
我生長在一個網絡爆炸式發展的時代。只需一根網線,便能在網絡平臺上見到各種牛鬼蛇神的言論,甚至我就是組成他們的其中之一。所以我這個年代的小孩,對事物的認知會顯得更加早慧早熟。同樣地,我們所見所聞來源於他人的經歷與感悟,在心理和生理上並未成熟到擁有自己的判斷力。於是,我們比早些年出生的人更容易陷入迷茫與彷徨。
我對性別話題以及女性困境的認識大多數來源於互聯網。作為獨生女,我爸媽從未表現出對兒子的渴望。在學校裡我與男生打過掐過。就連語文老師偶爾提到的,封建社會對女性的壓迫,也離我過於遙遠。因此,我從來沒有思考過性別問題。
當我第一次接觸這個話題時,我才意識到原來男生不會因為黑被傻逼男同學和中年油膩男人(特指我爸)嘲笑,不會因為穿著涼爽被開黃腔甚至性騷擾,不會有先入為主的「不擅長理科」的偏見。
對此,我的網友糾正道:「男生會有先入為主,擅長理科的偏見。」
忘了說,我的網友比我大幾歲。每次討論社會話題,我都會被教育一頓。我們能繼續做朋友,不是我欠,只是單純地覺得對方說得有道理。
我在叛逆期,不意味我不講理。
網友說男生有他們的性別困境。只是與女性相比,他們無論是從生理或文化屬性,都佔了優勢。
要不是與網友語音過,我差點懷疑對方皮下是個男人……
算了,扯遠了。總之,我想表達的是,我只是個愛上網衝浪的中二少女。不要指望我短暫且無聊的人生閱歷能讓我有多高多開闊的思想與眼見。但相比於她,一個能劇透接下來兩百年曆史的我,足夠自信可以帶領她走出無知,活出自我。
而後的事情證明,我才是無知的笨蛋。我為我的愚蠢自大付出慘痛的代價。
12
她終於相信我來自兩百年後,因為貧家女是無法說出如此驚世駭俗的話。
我:???
她初見我衣不遮體,黑不溜秋(說的是本地方言,我不知道具體字,大概是說我黑的意思),還胡言亂語,誤認為我是災難中失去房子與親人的農戶,受到刺激後精神錯亂。
靠,你們一個個的,我有這麼像種地的嗎?!
「那你幹嗎借我衣服?你衣服很貴吧,不怕我不還?」
她解釋說想替夫子行善積德。她相信老師的品性,可所有人都在指責老師,她無法做到內心毫無動搖。
「你們師生關係這麼好?」
我在學校裡扮演著默默無聞的小透明,不惹事、不生事,成績不上不下,偶爾超水平發揮或發揮失常(比如這次期末)。總之,我與老師的關係不好不壞。不過每次見到他們,還是會有種刻在 DNA 裡的恐懼……
「夫子她知識淵博,待人親切,經常與我講外面的趣事。我倆親如姐妹,哪料……」說到動情處她兩靨生淚。
我覺得哪裡不對,疑惑道:「你不挺受寵的嗎?咋沒替你夫子求情啊?說不定你爹能保下她。」
她合緊眼簾,長長的睫毛像蝴蝶扇動的翅膀,聲音哆嗦。
「是我爹,是他主持這場祭祀。」
13
我不理解,但我大受震驚。
震驚之餘,我的手機響了。
這該死的信號需要的時候不在,不需要的時候蹦出來,像審訊犯人般拷問我的位置。
旅行團結束了第一天的行程,夕陽落在我的肩膀上,提醒我該走了。
我一拖再拖,最後蹲在門縫前,不情不願說:「我得回去吃晚飯了。」
「你會回來嗎?」她問。
「我恨不得待在這裡不走。」
我心裡有好多疑問,不願就這麼離開。何況,我擔心這間小院只是偶然捲入時間旋渦,短暫地停泊在我的時間點上,很快便要離去。
於是,我拿出手機,想和她拍照紀念。可是隨著天色漸暗,閃光燈亮起,屏幕慢慢調節光軌,幾秒鐘後出來一張過度曝光的照片,連續試了幾次都這樣。
靠,為啥拍不了照片?!
我媽發動了奪命連環 call 技能,我不得已,只好拍拍屁股準備離開。
走之前,我問:「對了,你還沒回答我,你叫什麼?」
她隔著門縫,對我說:「等你回來,我便告訴你。」
好吧。我內心祈禱,希望這個連接著現代與兩百年前的院子別突然消失,一定要等我回來。
火紅的夕陽掛在半山腰處,暮色將遠遠近近的山色染成了深赭。我一步三回頭,直到門縫裡的那抹粉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山下炊煙裊裊,晚飯還是雞湯,我一點都沒碰。
媽媽問我肚子怎麼樣。我說沒事了。她說:「叫你晚上不睡覺玩手機,把身體弄壞了。」
我無語,反駁道:「你什麼事都能扯到手機上。」
爸爸在一旁眉飛色舞唾沫直飛,和我說景點如何好看,不來是我的損失。
我不屑,哼,一定沒我認識的清朝小姐姐好看。
不對,按輩分高低得是個小祖宗。
14
我快速幹完飯,碗一推,丟下一句「我去散步」後,拔腿就跑。媽媽在後面喊我,說什麼我沒聽到,估計不是什麼好話。
我拿出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上山,腹部因為飯後劇烈運動隱隱作痛。月亮出來與太陽交班,山林間鋪上銀色的清輝。
「你還在嗎?」我趴在門縫朝裡望去,祈禱裡面不要變成荒草叢生的模樣。
幸好她還在,並且驚訝於我回來的速度。我說我吃飯快,她擔心我爸媽會責罰我沒有規矩。
「責罰我吃得快?比長輩先離席?不會啊。」我不在意道,「我們不講究這個,沒那麼多規矩。」
幽藍的天空下吹過清涼的晚風,揚起我被帽子壓了一整天后亂糟糟的頭髮。她伸出手想替我捋順,我趕忙讓她把手拿回去,別像馬褂一樣化為灰燼。
我問她吃飯了沒。她說沒胃口,不吃了。我尋思著正好問問她爹是怎麼想的,把女兒的老師推出去,於情於理都不好吧。
不提還好,一說此事,她便鬱鬱寡歡,我只好轉移話題,說起我的過往。她知道我比她小一歲後,執意要叫我妹妹,讓我叫她姐姐。
我說按咱們輩分,我叫她祖宗才對。她被我逗樂了,用袖子擋住嘴巴,咯咯咯地笑,像是夏夜裡的風鈴。
我說:「你簡直就是林妹妹本妹。」
她問:「林妹妹是誰?」
「紅樓夢裡的林黛玉。」我道,「嘉慶年間已經有紅樓夢了,難道你沒看過?」
她確實不曾讀過紅樓夢。因為當地學政曾出示禁令,禁止此書流傳。她倒是聽夫子談過,只是被她爹知曉後嚴令禁止,她也就沒機會聽完整本故事。
我找到 1987 年版林黛玉的演員照片給她看,她面露遲疑,說早就想問我擺弄的是什麼東西,黑乎乎一片。
我將手機屏幕的亮度調到最大,在昏暗的環境裡有些刺眼。
「這樣看得清嗎?」
她搖頭,說什麼都看不到。
難怪她剛開始覺得我腦子有病,敢情我展示的視頻照片她全看不到!
我有些好奇,她的馬褂遞給我變成了灰燼,那我的手機遞給她會怎麼樣?
會加速人類文明進程嗎?清朝會變成列強嗎?我會因為蝴蝶效應消失嗎?
我將手機側著塞入門縫,默默禱告它不要變成灰燼,畢竟我這手機還沒用多久。
好在時間的鴻溝在我這頭的效果就是,壓根塞不過去。
彷彿有一道隱形的屏障佇立在門縫中,堅決制止我破壞歷史的進展。
我猜這道屏障讓我無法給她留影,同樣阻止她偷窺未來的機密。
後來我時常會想,既然歷史不允許我作弊,那為什麼讓我遇見她。思來想去,只能用某個神明無聊時的惡作劇來解釋。
15
她在那頭一言難盡地望向我,無法理解我的古怪行為。好吧,手機確實超出了兩百年前古人的認知範圍。
但我太愛手機,沒有手機我可怎麼活啊?!所以我興致勃勃地「無實物」表演手機用途。
「你看啊,這個鍵可以接電話。只要有信號,就能在地球上的任何角落找人聊天。哦,你不知道地球是什麼吧。古人說天圓地方,其實不對。地球是圓的……」
我的思維像脫韁的野馬,想到什麼說什麼。她也不打斷,就這麼安靜地聽著。
說起來,我第一次發現我話這麼多。
「這個是掛鍵,你要是不想接電話,你就……呀!」我不小心按掉我媽給我打的電話。下一秒,我媽又給我打來,劈頭蓋臉罵我膽子肥了,敢掛她電話。
我和我媽吵了起來,最後語氣沖沖地掛掉電話。
「煩死了,一直讓我回去回去。就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嗎?!」
她被我對我媽說話的態度驚到,勸我要孝順父母,聽從長輩的教導。
我說:「不,當代年輕人拒絕被孝順的名義綁架。長輩不一定是對的,而且我是一個獨立、有思想感情的人,又不是他們的提線木偶。」
「獨立?」她困惑地重複。
獨立,是民國後才有的詞語,她不知道屬實正常。我找出這個詞語的釋義,一字一句讀給她聽。
讀完後,我手機又響了,這次換我爸罵我。煩死了。
「馬上回來,馬上回來。你們別來找我!」
我可不想她被別人發現。某種不可言說的獨享欲在我心裡萌芽。「這是我與她的祕密」的觀點一下子就將我與其他世俗庸碌的人類區分開來。因為她,所以我是獨特的,我是不一樣的,我是優越的。
我沒注意她神色異常,只是沮喪地告訴她我又得走了。
「所以,你到底叫什麼啊?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說:「等你下次來,我告訴你。」
「你咋說話不算話呢?」
「下次一定告訴你。」
「行吧,我明天過來。」
「真的嗎?」
「當然!」
我見她一臉擔憂,於是讓她學我勾起小拇指。
我不知道清朝流不流行這個說法,但隔著兩百年的歲月,在月光與熒星的見證下,我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16
古鎮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吸引了一堆撲稜蛾子。老遠處傳來小孩子的打鬧嬉笑聲,樹幹上草叢中藏著孜孜不倦的蟲鳴,空氣裡飄蕩著嗆鼻的香菸味,又很快被誘人的烤腸味覆蓋。
我一回來,媽媽立馬質問:「你去了哪?晚上多不安全,還在山裡亂跑,不要命了!」
我心情好,懶得與她頂嘴。爸爸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問:「你是不是見鬼了?」
我一個大震驚,難道我們家流淌著什麼不得了的血脈,我爸的真實身份其實是驅鬼道師,而我覺醒了陰陽眼?
我爸:「還是我見鬼了?怎麼不還嘴?這不像你啊。」
我:……
靠,嚇死我了。
媽媽的手機鈴聲響起,是她單位上的事情。爸爸跑到外面加入那群老煙鬼,在煙霧繚繞中一起吹著牛皮。
我沒忍住,和網友說起清朝小院和門縫後的清朝小姐。
網友給我發了三個點,道:「看來你的旅遊真的很無聊。」
「是真的!」
「對不起,無圖無真相。」
我詳細地把前因後果發給她,然後網友給我發了條語音。
「嘖,你腦洞好大,我喜歡這個梗,你要寫小說嗎?」
我:……
再見!
17
第二天早上,我們要去山頭玩漂流。我困得要死,躺在床上裝病,聲稱頭暈不舒服。
我媽那雙火眼金睛一下子就戳破了我的偽裝,一巴掌拍上來。於是,我捂著額頭的紅包,耷拉著一雙死魚眼,跟著他們在炎炎夏日中排隊等漂流船。
一隻只五顏六色的漂流船順著溪水而下,船上的人穿著救生衣互相滋水打鬧,山谷裡迴盪著歡聲笑語——在我耳裡全是噪音。
隊伍人頭攢動,漫長擁擠。我不耐煩地往前挪,時不時查看時間,心裡默唸著趕快回去,我不想讓她等得著急。
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熱,排隊的上方沒有遮擋物,太陽來勢洶洶地攻擊我的汗腺,一顆顆巨大的汗珠從頭髮流到下巴。我覺得自己是個天然氣,馬上就要爆炸了。
煩死了!好熱啊!!怎麼這麼多人?!這有什麼好玩的?!
走神一會,我突然發現前面的人從黃衣服變成了紅衣服。
我仔細一看,好傢伙有人插隊!我排得這麼辛苦是為了給別人插隊的嗎?!
我忍無可忍,對身後的爸爸媽媽說:「前面紅衣服的插隊!」我又罵了紅衣服幾句。
媽媽斥責我:「你說話文明點,別讓人聽了過來打你。」
我跺腳,抹去額頭上像雨滴般大小的汗珠,不服道:「明明就是那個人先插隊!」
爸爸嘀咕道:「哎呀,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庭廣眾之下吵起來多丟人。」
我爸話音未落,前方就是一陣騷動。紅衣服的不知道怎麼和別人吵起來,兩個人到最後你推我攘。
周圍的人群湊了過來,有舉起手機錄像的,有勸架的,當然,大多數是排隊無聊,過來看熱鬧的。我爸爸媽媽在後面指指點點,說這就是報應。
很快,景點的工作人員過來處理爭端,同時也帶來一大批吃瓜群眾。人群嘈雜混亂,空氣滾燙稀薄,他們的聲音像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蒼蠅,在我的耳邊嗡嗡嗡。
我感到一陣暈眩噁心,眼中的世界是分裂的,人臉是破碎的,我是燃燒的。
我用我為數不多的英語詞彙量,朝天吶喊:「Go hell,this fucking world!」
18
我醒來的時候,媽媽坐在床頭邊打電話。
「排隊排得好好的,不知道咋回事,突然就暈倒了,嚇死我們了!」
「已經送到了醫院,醫生說是中暑。」
「可不是嘛!現在的小孩太脆弱了,都是溫室裡的花朵。你看我們那時候,大夏天地在地裡幹活,不都這麼過來的嗎?!」
「對啊,我就說……哎,不是,我不和你說了,我女兒醒了!」
媽媽衝出病房,很快拉著一個醫生進來。那醫生一個踉蹌,白大褂被我媽扯得變形,惱火道:「我讓你別拽了!」
媽媽趕忙道歉:「對不起啊,醫生。您快幫我看看我女兒有沒有事。」
醫生表情很臭,不過還是給我細心檢查,又問了幾個問題。
我對醫生的遭遇感到十分抱歉。
醫生對我媽說:「沒啥事了,這幾天好好休息。現在天氣太熱,小孩受不了,大人也要注意。」
我媽連連點頭,醫生走後,我媽一臉劫後餘生:「你嚇死我和你爸了!你爸抱著你,狂跑下山送到救護車上。來,喝點水。」
「我爸了?」我嗓子嘶啞,問道。
「給你付錢去了。」
我媽要給我喂水,我撇過頭委屈地說:「我想吃冰鎮大西瓜。」
媽媽當即給爸爸打去電話:「你女兒醒了,指名道姓要吃冰鎮大西瓜。」
爸爸的聲音從手機那頭傳來:「醫生說有沒有事?好的好的,我這就去買冰鎮大西瓜。」
「我還想吃水果糖。」我得寸進尺。
爸爸滿口答應,讓我好好休息。
此情此景,我有種十分不真實的魔幻感,說不上來,就是很奇怪的感覺。
直到我們三對著大西瓜面面相覷。
「你怎麼不讓老闆切好,裝在盒子裡帶上來?」我媽埋怨道,「有沒有腦子啊,我們沒有刀怎麼切?」
爸爸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誤,又無法反駁媽媽,理所應當地把矛盾指向我:「都怪你要吃什麼大西瓜,中暑了你就多喝點水啊。」
我默默地轉過身躺下,拉上了被子。
嗯,這感覺才對。
19
景區派人將我們從醫院送回古鎮。回來後,爸爸媽媽和導遊吵了起來,責怪旅行社沒有做好防晒措施。
我躲在房間裡,心滿意足地吃著冰鎮大西瓜。我爸後來又跑去找水果店老闆,要求把西瓜切好。
外面吵著吵著,沒了聲息。我從窗戶往外看,見他們不知去向。我趕忙拔下房卡,火急火燎地朝山上跑去。
這麼一折騰,太陽已經掛在了西邊。
木門孤零零地,默立在殘壁斷垣中,青藤爬上斑駁的牆面投下長長的影子,似乎在漫長的歲月裡等待著誰。
我撲上去,拍打著門:「你在嗎?對不起,我來晚了,我早上中暑了,在醫院裡躺了半天。」
對面沒有動靜。
我心一緊,將眼睛對準門縫,隨後鬆了口氣。對面還是那生機勃勃的景色,她還在。
也許她不在家?
我不死心,繼續拍打著她的門,腦海裡蹦出了雪姨叉腰敲門的場景:你別躲在裡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你有本事搶男人怎麼沒本事開門啊……
接著我聽到一些動靜,於是滿心歡喜地等她出現,忽略了原本綠意盎然的院子,悄悄飄下落葉。
終於,我在門縫裡瞥見一抹橘色的裙裾從側廊上出現,她匆匆忙忙地走下臺階時,不小心崴了一下,好在並無大礙。鮮豔的顏色襯得她小臉紅潤嬌嫩,似乎比昨日胖了些……
她微微嬌喘,見到我後,眼角一紅。
我著急問:「怎麼了?有人欺負你了?」
她抿著薄脣,告訴我她以為我不會回來了。
「怎麼會?我們拉過鉤啊!」我說:「我說過我今天來,只不過早上——」
「自你那日離開,已過去 57 天。」她打斷我。
20
「57 乘以 24,等於 1368。1368 除以 20,等於……」我按著手機計算器。
「68.4……」
「68 4/10……」
我們異口同聲答道。
「你要約一下,是 2/5。」我驚訝道,「你心算好快,不過你需要學數學嗎?」我以為她只學什麼女紅女誡,三從四德。
她說學算經是以後做了主母,需要管理賬簿。她誇我厲害,因為她無法如此快速算出 57 乘以 24 的結果。
我臉紅,揮揮手機,我的作弊神器。
哦忘了,她看不見。
她問我,算出這些有何意義。
我答:「我在嘗試弄明白兩邊時間流逝的差別。」
她那頭秋天來了,她加了內襯,怪不得看上去胖了些。
明明昨天我們兩的時間還是同步。怎麼一晚不見,我這裡的 1 小時就變成了她那邊的 68 小時?
難不成時間是隨機的?
「剛才打斷你的話,失禮了。」她問,「你早晨如何?」
我滔滔不絕地抱怨早上的插隊與中暑,她靜靜地聽我訴苦,只是滿眼新奇。可不是,我的生活對她來說就是新奇事物。
她問我身體有無大礙。我說小事,中個暑而已。見我活蹦亂跳的,她放下心來,追問道什麼是泳衣,什麼是漂流船,什麼是救護車。我一一作答。
「工作人員是衙役嗎?他們會打插隊的人嗎?權貴需要排隊嗎?平民農戶也能玩嗎?」
我說:「沒有人有傷害他人的權利。大家都是普通人,不過家裡有背景的會找關係,走快速通道。平民農戶只是職業,誰都能玩,人人平等嘛!」
好怪,我在誇 this fucking world?
她說真好。
我得意,不知道在得意啥……
她說她也想玩漂流。
我靈機一動:「那個山谷離這不遠,水流不急且淺,不會有危險。你去搞一些木筏,做做宣傳,吸引遊客,然後狠賺一筆。」
「哪座山谷?」
「就下山後左轉,開車二十分鐘,然後……然後我忘了。」我意識到這事沒那麼簡單,從交通上就行不通。
她說這主意雖好,但她爹知道後,定要罵她有辱家風。
也對,古代人看不起商販。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算了,當我什麼也沒說。你這些天在家幹嗎?」
她說她天天在家待著,我傻傻地問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作答也不看我,我猛然記起她說過,未婚少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好吧,是我自作多情了。
我勸她要多出去走走,有利於身心健康,大不了多讓些僕人陪著。
她苦笑,拎起了橘色的裙裾。
一雙比我手還小的金蓮秀鞋,在我的注視下羞紅了臉,恍惚間像是浸滿了血。
21
我經常在歷史課上補覺,有天我睡得迷迷糊糊,口水流到了書本上。醒來後發現,有幅三寸金蓮的插圖被我口水沾溼,變得皺巴巴的。我擦了擦,然後嫌棄地翻頁。
這個腳看上去好惡心,怎麼有人喜歡這玩意?
可當我真正地看到那雙腳,比起視覺上的衝擊力,對我心靈上的震撼更是不可言喻,
是啊,怎麼會有人喜歡這麼畸形的腳?
被纏足成如此畸形的人,又有多疼了?
她見我盯著她腳沉默不語,慌忙放下裙子問:「你們不用如此吧?」
「很疼吧。」震撼過後,是一種陌生的酸楚感。我不由自主地問出聲,隨後又想掐自己,這什麼破問題,能不疼嗎?!
她微微一愣,側頭盯著落在青石磚上的樹葉,溫聲細語道:「一開始很疼。我哭著求阿孃,但阿孃說……」
大腳嫁不出去。
那不嫁人行不行?一輩子留在爹孃身邊,孝順服侍爹孃。
這是什麼胡話?休讓你爹聽去。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
宛若有細小的幼童哭聲在我耳邊響起,也許是山下哪個小孩惹怒了父母,被暴揍了一頓,也許是兩百年前,那些可憐的女童唯一能做的反抗。
「早已不疼了。」她反過來安慰我:「不必替我難過。」
她說我的腳很大,走路一定很穩。其實她第一次見到我,就想問我在山野裡奔跑是什麼感覺。
我認真思索後,說,是自由的感覺。
22
媽媽打電話問我又跑哪瘋了,我說在鎮上散步。
「我看你就是作,前腳剛好,後腳就到處跑。」媽媽難得沒有強迫我回去,「晚上篝火來不來?」
「不來。」
「不來就不來。和你說,旅行團給我們退了一部分錢,還送了一間房。今晚你去住那間,我看到你就煩。」
我開心地原地打轉,無視她最後一句話。
太棒了,我一個人住意味著我能大晚上溜出來找她!
口袋裡沉甸甸的,我一摸,是爸爸給我買的水果糖。剛想分給她,忽然想起她拿不到。
於是,我小小地「炫耀」一下草莓味、葡萄味,和榴蓮味的水果硬糖。
她從來沒聽說過榴蓮。我說榴蓮聞起來像屎臭,但吃起來很香。顯然她被我的描述噁心到。
我撕開榴蓮糖的包裝袋,結果一用力,榴蓮糖蹦噠出去,哧溜一下,正好穿過了門縫,在乾淨的青石磚上滾了一圈。
我瞠目結舌,她也沒好哪去,不可置信地撿起糖果,聞了一下,隨即皺起了眉。
我福至心靈,把包裝袋翻過來,看上面的成分表——白砂糖,麥芽糊精,榴蓮……
這一款水果糖主打的就是成分表乾淨!
所以,如果這些配料在古代是存在的,那就可以穿過門縫!
我拿出草莓糖,撕開包裝紙,讓她用手接著。她照做,一下子接住從門縫裡躥過去的草莓糖。
「你快嚐嚐!」我興奮道,看她吃比我自己吃還要高興。
她將糖果放入嘴中,頓時瞪大雙眼,說:「好甜!」
那是肯定的。沒有被各種添加劑喂叼嘴的古人,怎麼可能抵擋住水果硬糖的魅力?!
就這樣我一顆、她一顆,甜絲絲的水果味驅散了我心中那股陌生的酸楚感,我由衷地希望她也如此。
23
我和她說了我的學校、我的父母、我喜歡的動漫和小說。
她問了我很多學校的事情,其實我覺得上學挺無聊的,但她想聽,我就說。
「我們是九年義務教育,所有學生都可以免費就讀,女生?當然可以啊,你看我不就是女生嘛!我們是男女混校,雖然學校不讓早戀,但大家都偷偷談戀愛……」
「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清早……阿呸。」
再過一百年清朝就完了,這是能說的嗎?算了,別說了。我怕她接受不了。
「反正我們戀愛自由。你問我?我喜歡紙片人。我們班男生又醜又賤,還是二次元好,都是帥哥。」
「我們每天都是一樣的課,太無聊了。好不容易有節體育課,還會被別的主科老師霸佔……」我咬碎糖果,「當然啦,唯一的好處就是那群男生不會變得臭烘烘。你是不知道,他們打完球后回教室,簡直不能聞!」
我回憶著除了學習外,那些春遊秋遊、彙報演出、校運動會、同學和老師的糗事,忍不住咧著個嘴笑,手舞足蹈地和她分享。
說著說著,我突然發現,學校生活好像並沒那麼無聊。
她陪著我一起笑,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理解兩百年後的笑點。可她沒有用袖子遮住的眉毛彎成了月牙。
她問我,想與怎樣的男子成親。
我誠實道:「不知道,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結婚了!」
互聯網流行的不婚不生的思想可沒少影響我。
如果真要說,我希望我的另一半做飯好吃。
我爸媽做的飯真的是太難吃了……
她問我,女子怎能不結婚。
我理直氣壯:「我一個獨立的人,結不結婚看我意願,誰管得到我。」
隨後,我眼珠一轉,八卦地問:「你這麼漂亮,追你的男生不少吧?你有沒有喜歡的?」
她說她都沒有機會接觸男生,哪來的喜歡,只希望爹孃替她尋箇中意的郎君。
我不贊同:「中不中意得你自己試了才知道,你爸媽咋能知道?你想找個什麼樣的對象?」
她接住我拋進來的水果糖,臉上浮現少女的爛漫活潑,對我坦然道:「我希望我的如意郎君英俊瀟灑,才華橫溢。愛我、敬我,與我執子之手,白頭到老。」
嘖,咋和我班上那群愛做白日夢的女生一樣?
我故作滄桑,以一個兩百年後的過來人身份,勸她別被窮酸書生寫的意淫文欺騙,不要對男人抱有太多幻想。
男人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智者不入愛河,共建美好中國。
她說我沒有結婚,怎麼是過來人。
我冷哼:「我看過的案例比你讀過的書還多。」
更何況,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例子。
感謝我爸,早早地讓我認識到婚姻的陰暗面。
當然了,我媽也沒好哪去。
24
當著爸媽的面,我鎖好了房門。等到隔壁傳來震耳欲聾的呼嚕聲後,我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探出頭左右張望。
她並不贊成我夜裡出門,因為不安全。可想見她的心情宛如狗尾巴草在心裡撓癢癢,讓我一刻不願耽誤。
山上沒有路燈,漆黑一片。黑暗中山巒與樹木的輪廓重疊壓迫,像潛伏的野獸壓低身子注視著它們的獵物。
我深吸一口氣迎上去。我這個年齡,天不怕、地不怕。死對於我來說,不過是把葬拆開,一把草昇天的事。
我打著手電筒,光圈以外似乎存在個黑洞,捕捉吞噬了所有的光。在有限的視野裡,我憑著記憶穿梭于山林。蚊子呼朋喚友地來吃夜宵,我真後悔出門前忘記噴花露水,癢死了!
偶爾遠處傳來動物的嚎叫,有什麼東西從我小腿滑過,我一個激靈,一蹦三尺高。結果被腳下的石頭絆倒,好在沒啥事,我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繼續向那片頹垣斷壁走去。
它們像鬼屋般,在黑夜裡恐嚇我,想讓我知難而退。可惜,我最喜歡看恐怖血腥片,電鋸系列都看了好多遍。因此它們看上去更像是在誘惑我,我有種寧採臣跑到南若寺去找聶小倩的即視感。
反正都是女鬼(特指我的時間點)。
皎潔的明月掛在天邊,敲門之前,我透過門縫看向對面。
靠,她那邊咋也是夜晚?
都說古人睡得很早,她不會睡了吧。
我心裡拔涼,覺得自己白跑一趟。於是門也沒敲,轉身要走。
「你來了。」意想不到的聲音在那頭響起。
我十分驚喜,問她怎麼還沒睡。她說怕我晚上來,錯過了與我見面的機會。所以在門上掛上線,一路牽到她床頭,再掛上鈴鐺。這樣門口一有動靜,她就能醒來。
「可我還沒敲門啊。」
她笑著晃了晃手中的線,說白天怕被丫鬟發現,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偷偷掛上。
我鼓掌:「你真機智!對了,距離我上次離開過去了多久?」
她說:「十日。」
行吧,我放棄算這該死的時間差了,壓根就沒有規律。
她那頭好像有人在說話。她連忙對我噓,過了一會,悄悄對我說,她爹孃懷疑她有情郎,所以派人盯著她。
我捂住嘴,笑得肩膀直聳。
黑燈瞎火,月黑風高,孤女寡女,哈哈哈哈。
「你不覺得我們確實像在偷情嗎?」
她笑彎了身。
我看她又穿得厚實些,問是不是那邊降溫了。她說是的,院子裡的月季花都落了不少。
我說:「你別凍感冒了,不然你爸媽估計真以為你夜會情郎去了。」
她佯作嗔怒,說我輕浮。
我腦子一抽,給她表演了一番霸道總裁愛上我。她問我總裁是什麼。
我用古人能理解的方式解釋,就是有錢有勢、帥氣多金的皇親貴胄只愛她一人。這種套路的小說電視劇收穫了萬千少女的芳心。
她不解,明明我讓她不要靠男人,為什麼我們卻流行霸道總裁。
我沒想到她還真聽進去了我的話。我聳聳肩:「不知道啊,反正很多人喜歡看,我班上的同學也喜歡看。」
我當然不喜歡看,我和她們不一樣。
她說,我和她們也不一樣。
一句話把我捧得飄飄欲仙。
我很喜歡和她待在一起。雖然她不知道我喜歡的動漫、我愛看的小說、我嗑的 CP——事實上我說的大多數事情她都不知道。
但她那雙聽我說話時亮起的眼眸,可以讓我胸前那團無處發洩的火短暫地陷入沉睡。
如果不是差了兩百年光陰,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