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有兩個關於朝鮮的謠言在互聯網傳播：
一個是世界上最流行的國產手遊，另一個是世界上最神祕的國度，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名詞能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兩個截然相反的謠言裡，相當魔幻。
而且衝擊力十足。
事實上，這並不是朝鮮第一次和遊戲扯在一塊，在2018年的時候，就有人制作了一張世界Steam用戶分佈圖，裡面代表朝鮮的地區，有一個小點倔強地亮著。
這張圖還有多個版本，朝鮮裡的小點數量也不固定，時而閃爍時而烏漆抹黑，讓一眾吃瓜群眾浮想聯翩，全朝鮮最亮的仔，究竟是不是那個誰？
遺憾的是，這也是一個假新聞。
製作者的目的很明確，嘲諷朝鮮用戶玩不上steam遊戲，在秀優越的同時，又將朝鮮領導人貼上“唯一玩家”的標籤，狠狠地找一波樂子。
全世界的樂子人反覆拿遊戲拷打朝鮮也是有理由的。因為一直到現在，究竟有多少朝鮮人在玩遊戲還是個謎，廣為人知的朝鮮遊戲在十幾年來沒有一點變化，依舊是Nosotek在2012年製作的，受到朝鮮官方支持的「平壤賽車」。
它的玩法很簡單。玩家需要控制一輛朝鮮汽車從金日成廣場出發，收集沿途的油箱，並參觀平壤的幾個標誌性景點。遊戲設置有實時更新的排行榜，上傳自己的通關數據，就能與全世界的對手們一決高下。
作為朝鮮第一款對外發布的網頁遊戲，它獲得了大量的關注，因為人數過多網絡還癱瘓過數次，風頭一度蓋過了同年10月發佈的「極品飛車17:最高通緝」，同時它也被扣上了頂級糞作的帽子，Tech in Asia 批評它“非常糟糕”，“充滿bug”，G/O Media直言“在技術上落後了十年”。
無數的玩家對它嗤之以鼻，每次討論糞遊的時候，總有人會拿出來供大家肆意嘲笑。
但「平壤賽車」還是解答了國內外網友每年都在問的問題：
朝鮮人會玩電子遊戲嗎？
答案顯而易見：
“是的”。
2022年12月，Daily NK公佈了一段在不久前拍攝的朝鮮視頻，視頻中，人們正在舉行一場聲勢浩大的運動，譴責在國內傳播韓國流行影視的人們，被重點指責的是一名2003年出生的年輕女子，因為她在一年內傳播了約50部韓國視頻和30首韓國歌曲。
但出人意料的是，除了「魷魚遊戲」這個大火的電視劇和“遊戲”搭了點邊，在流傳出的視頻內，人們受到譴責的主要原因，幾乎沒有一個是因為遊戲。
和前幾者相比，是遊戲不夠格嗎？
如果留心調研朝鮮與遊戲的淵源，這個現狀其實並不讓人意外。
早在上世紀80年代，平壤一家旅館就配備了一臺 Taito 街機，這款街機只對外國遊客開放，花費100日元硬幣，就能夠遊玩當時最火爆的遊戲「太空侵略者」。
雖然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它是朝鮮唯一的一臺主機，國家從上到下對遊戲也沒有表現出什麼興趣，但依舊有人時刻盯著西方市場的變化。
80年代是世界遊戲業風雲變幻的一年，彼時的美國遊戲公司因為雅達利大崩潰一蹶不振，日本任天堂趁機佔據了美國市場，並與日本其他遊戲公司一起，迅速成長為業內巨鱷。
無數遊戲在大崩潰下被丟棄
這出鳩佔鵲巢的絕妙戲碼深深震撼了朝鮮本土的精英們，原來世界商戰還能玩的這麼騷。他們，或者說領導人很快意識到電子遊戲背後的計算機技術價值難以預估，相當一部分的人們逐漸痴迷於電子設備的技術研究，政府開也始支持計算機與“數字化”，建立了朝鮮計算機中心和平壤信息中心，並於1991年，在平壤萬景臺區開放了國內第一家街機廳。
在裡面的一百多臺街機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由在日本定居的朝鮮商人捐贈，雖然都是日本淘汰的上一代產品，但遊戲帶來的樂趣永不過時，這個新鮮玩意迅速在年輕一代中風靡，在街機室開放的時間裡，永遠都有玩著南夢宮遊戲「潛水艇」的年輕人。
同時當地的商戶也嗅到了吸引客人的機會，到了1992年，平壤的許多商店與餐館裡相繼擺出了他們的街機，街機文化開始在這一片土地中悄悄發展。
出於各種原因，朝鮮的街機室更新得非常緩慢，始終與世界保持著十年以上的差距。
2008年，知名攝影師Eric Lafforgue在朝鮮呆了兩個星期，在他的鏡頭下，凱旋青年公園街機廳裡，大家玩的是1990年誕生的「Finall lap 2」。
松濤園少年營遊戲房裡，孩童們樂此不疲把玩的是1994年臺灣生產的山寨遊戲機小天才。
值得一提的是，2008年是索尼PS3發售的第二年，在那一年，風靡世界的遊戲名叫「鬼泣4」。
在YouTube上播放的一則2013年的短片裡，平壤綾羅人民遊園地新建的電子娛樂館設施則升級到了2000年左右的水平，裡面火爆的遊戲是2003年誕生的「血戰上海灘」。
而在2021年，有人偷拍了平壤大城百貨頂樓的遊戲廳，視頻裡，一名朝鮮女子正在一臺擬真賽車機器上游玩2011年的「塵埃3」。
我們很難說街機會在朝鮮火多久，但可以明確的是，儘管相對於整個世界仍處於滯後狀態，在對韓流作品嚴防死守之餘，官方對遊戲意外地有一絲微妙的寬容。
在阿里郎節的群體表演中，演員手中的拼板拼接出了打遊戲的孩童畫面
不過街機並沒有徹底滿足朝鮮人的日常需求，由於電力短缺加上貧富分化，這些街機廳基本上只存在於平壤等核心城市，服務更多的也是朝鮮中比較富有的精英和軍人，而代表朝鮮的大多數人，在官方精心佈置的旅遊路線下，很難出現在外界視野中。
漫漫長夜，無心睡眠，在沒有光汙染的夜晚數星星固然浪漫，但現在的年輕人似乎更喜歡深夜激情開黑，而陪伴著朝鮮大多數們度過寂寞之夜的，是否也還有電子遊戲的存在呢？
答案依舊顯而易見：
“是的”。
2018年，Daily NK採訪了一名14歲的脫北者鄭賢民，他的描述顛覆了大眾對於朝鮮遊戲環境的認知。
“我在朝鮮玩過幾乎所有最著名的電子遊戲，GTA5、FIFA ……我的每個朋友都玩過外國電子遊戲。”
而另一名ID為“大紅丹土豆”的脫北者在2021年描述得更加詳細——「帝國時代」、「反恐精英」與「DOTA」是朝鮮最火爆的三大電腦遊戲，雖然有過一段時間的網吧禁令，但現在已經放開，不過由於電力稀缺，朝鮮的網吧價格在3000到5000朝元每小時不等，遠高於鄰居韓國，而且不能登陸互聯網。
因此能夠連接局域網的遊戲成為了朝鮮年輕人的首選，他們會三五成群提前約好，在網吧開黑，或者乾脆前往一傢俬人民宿，支付費用，打開電腦，開啟一場極其熱血的十人內戰，直到天色漸明，或者一方投降認輸。
然而一個問題應運而生，沒有網絡，他們是怎麼下載到這些遊戲的？
方法很有戲劇性——U盤。
由於朝鮮“7.1”政策默許了民間黑市的存在，一部分裝載了遊戲的U盤通過走私渠道流入了朝鮮黑市，而鄰居韓國也會定期將掛著U盤和傳單的氣球送入朝鮮境內。現在的這些氣球大多是由脫北者自行組織發射，比如FFNK的領導人樸尚學，從2004年開始陸續向朝鮮發射了超過200 萬個氣球，在環境保護和政治交鋒上，讓朝鮮和韓國雙方都很頭疼，韓國甚至一度起訴了樸尚學，並立法禁止了氣球運動。
不過，200萬個氣球已經足夠讓朝鮮年輕人們展開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只要一個掛著U盤的氣球落在市區內，那它就會悄悄地傳遍大街小巷，互聯網的共享精神，在這一片沒有互聯網的地方發揮地淋漓精緻。
而朝鮮手機玩家獲得遊戲的方式就更加方便了。
在朝鮮，智能手機的普及率遠比想象中的要高——每4個人中，就有一個手機用戶。
2015年，一名谷歌高層Erick Tseng受邀前往朝鮮考察，雖然依舊是重複不變的從平壤酒店到軍事紀念館的固定行程，但他的導遊還是向他透露了一個很新鮮的信息——他們的手機APP商店，真的是一個商店。
在2019年一名朝鮮留學生設法拍到了這個商店的模樣：
這些商店在平壤幾乎無處不在，APP被做成海報掛在牆上，供用戶選擇：
每個APP的售價並不固定，它們會根據熱門程度和新舊稍稍調整價格的高低，從3000到10000朝幣不等。
無論是電腦還是手機，競技遊戲始終熱門選擇，朝鮮青年常玩的「猛獸鬥」 需要花費3000朝幣就能購買，雖然無法聯網，但可以用藍牙進行一對一的戰鬥。
圖片來源：YouTube賬號 中國紀錄片
除了軟件商店以外，一些朝鮮的國產手機與平板會提前內置遊戲，並將它作為一個強勁的宣傳點。
2017年發售的阿里郎151手機就內置了大量的手機遊戲。在長達6分鐘的宣傳視頻裡，「馬里奧銀河」、「植物大戰殭屍」、「索尼克」、「憤怒的小鳥」等遊戲依次亮相，幫助它拿下了當年的中低端手機市場——當然，這些手機遊戲都是盜版，而且有一些乾脆就被當成本土遊戲在人群中傳播。
圖片來源：阿里郎151宣傳片
2022年，Game Studios上的一則論文揭露了朝鮮發達的山寨產業，作者購買了大量的朝鮮遊戲，並進行了逆向工程破解，雖然工程師們非常小心地將遊戲中的每個單詞都翻譯成韓語，替換了背景音樂，修改了角色建模，但作者還是找到了許多遊戲對應的山寨內容。
雖然如此，即使是最強法務部之稱的任天堂也難以在這片土地上討到說法，因為朝鮮早已拒絕了發達國家的版權主張。
某種程度上這便宜了廣大的玩家們。在國內的山寨產業，官方對於遊戲並不上心的審查，黑市與氣球運動的裡應外合之下，朝鮮的年輕人幾乎能夠玩到最近幾年發售的所有遊戲——前提是他們的設備性能夠用的話。
圖片來源：YouTube賬號 中國紀錄片
配置確實是一直懸浮在朝鮮人頭頂的難題。
自從朝鮮在2017年被實施最嚴厲的制裁後，國內的硬件行業就幾乎陷入了停滯狀態。
雖然依舊能夠在黑市中看到蘋果的身影，但蘋果本就高昂的價格顯然不是一般民眾能夠肩負的起的。
Statcounter公司在2019年追蹤的數據顯示，朝鮮的蘋果手機用戶佔比僅有 7.5% ，而Mac電腦的用戶佔比更低，只有7.1%——這其中包含了眾多的留學生與外交人員。
而普通群眾能夠做出的選擇並不多，只能從一眾國產手機與電腦品牌中挑選。
在朝鮮的外貿網站“Kftrade”中，一臺2022年出產的“早晨”牌臺式機搭載的還是第六代i5處理器。
在外界推出的筆記本電腦已經開始卷配置的時候，朝鮮的“藍天”筆記本電腦最高配置僅僅是2G顯存與64G內存。而今年3月推出的“藍天3”筆記本，號稱是國內性能最強的筆記本電腦，1200美元的售價也很高昂,但因為“供不應求”，目前只提供給平壤的精英階層。
上圖為藍天1.0 ，下圖為藍天2.0
那有更便宜的嗎？
有。
中國製造的二手筆記本電腦在黑市售價約為 200 美元，二手韓國筆記本電腦至少要 600 美元。而 16 GB 的 U 盤在市場上的價格為90美元。
價格依舊離譜。
在手機方面，2019年推出的高端機型“平壤2425”至今仍然是最受青睞的手機之一，它採用了安卓8.1系統，4+32G的內存和聯發科MT6771八核處理器，除了內存有點捉襟見肘外，僅僅只比時代落後了兩年，而代價是它高達700美元的售價。
無論是1200美元，還是700美元，都足夠讓一般民眾望而卻步。有時候阻止朝鮮人玩遊戲的，是高昂的消費壓力。
除了配置，還有一個無法繞開的話題，那就是網絡。
朝鮮是一個封閉的環境，但並不意味著，所有人都無法連接網絡。
2013年開始，朝鮮首次允許了外國遊客攜帶手機入境，並且開放了手機3G網絡，雖然只能聯入朝鮮內網，但它的消費售價極其高昂，需要支付75歐元的入網費，再加上每個月10歐元的增值費，才能夠在每個月獲得50MB的流量。
2015年，朝鮮又推出了一款能夠接入WiFi的平板電腦，平板電腦的誕生似乎給了外界一個朝鮮要全面鋪設無線網絡的信號，但諷刺的是，8年過去了，朝鮮的WIFI依舊是住在平壤等大城市的少數精英們和外國遊客才能享受到的高端玩意，而在5G迅速發展的今天，它的網絡還是3G。
最後，讓我們回到文章開頭的兩則謠言，其實二者最根本的問題在於——在朝鮮到底能不能下到《原神》？雖然3G網絡與32GB內存為主流的軟硬件設備真的很磕磣，但我們還是能從一些細枝末節處窺得一斑：
對於前來參觀的外國人來說，一些入住的酒店有一定程度的互聯網服務。在去年年底，平壤最高規格的高麗飯店安裝了WiFi，雖然10人民幣每10分鐘的價格有點昂貴，但是通過一些手段，有遊客成功地發佈了 Instagram 帖子。
對於朝鮮群眾來說，三八線附近能夠接收到來自韓國的信號，而且雖然買房在朝鮮是被禁止的行為，但早些年朝鮮境內的大使館附近還是掀起過一陣黑市買房熱潮，當然市民們買房的目的絕不是什麼想要目睹外交官風采之類的扯淡屁話
——只是單純的因為，他們可以蹭大使館的WiFi，通過這些WiFi，就能順暢連接到互聯網的花花世界。
*封面配圖為《原神》韓服宣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