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去的第三年,周寂白拿到了第一個影帝。頒獎現場,主持人問:
「此時此刻,您有什麼獲獎感言嗎?」
周寂白撥了一通電話,卻沒人接聽。
他笑容譏諷:「分手的那天,有個人說如果我能拿影帝,她就從十八樓跳下去。」
「怎麼不敢接電話了,不會是真跳了吧?」
我正飄在他身邊,試圖摸摸那座獎盃,卻差點被這句話嗆活了。
……
周寂白,你多冒昧啊?
1
今天是周寂白的頒獎典禮,也是我飄在他身邊的第三年。
周寂白的頭髮向後梳去,眉目深邃如刻,薄脣緊抿。
他一身高定西裝,寬肩窄腰。
我的目光逐漸向下移去。
只有我知道,這身西裝下的腰腹精瘦有力。
尤其是那雙腿,比我的命還長。
我「嘶」了一聲,擦了擦口水。
一米八八的周寂白站在臺上,終於有了幾分大明星的樣子。
可他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
這人還真怪,終於如願以償了,還垮起臉裝酷。
我飄到他肩膀上,毫不客氣,一屁股坐了下去。
遇見周寂白的那一年,我是娛樂圈內初露鋒芒的經紀人,他是跑龍套演屍體的一百零八線糊逼。
是我,把他從淤泥拉到山巔,又包裝成女友粉無數的「內娛荷爾蒙天花板」。
如果沒有我,恐怕,周寂白在娛樂圈吃飯,連狗那桌都上不去。
2
我死了之後,一直遊蕩在周寂白身邊。
剛開始我總是沉睡,什麼都不記得,只知道自己是個鬼。
後來,我發現在他身邊飄得越久就越清醒,想起來的事情也越多。
我先是想起來自己叫夏荼,又花了很長時間,想起了我們越纏越亂的關係。
思緒抽回。
臺上的周寂白,正從主持人的手中接過那座沉甸甸的獎盃。
他的神情有些怔忡。
即使是拿到了獎盃,看起來也沒有很高興。
「此時此刻,您有什麼獲獎感言嗎?」
主持人的聲音剛落,臺下的觀眾也都安靜下來。
大家都在期待著新一番影帝的獲獎感言。
只見周寂白拿出手機,撥了一串號碼。
我飄到他背後去,瞥見了手機上的備註。
居然是我的名字。
電話響了很久,始終沒人接聽。
最後,他掛斷電話,忽然笑了。
那雙眸子薄情,笑得也譏諷。
「分手的那天,有個人說如果我能拿影帝,她就從十八樓跳下去。」
「怎麼不敢接電話了,不會是真跳了吧?」
我伸出手,正想要摸摸這刻了他名字的獎盃。
這句話把我的心給刺了一下。
手指穿過獎盃,空空蕩蕩。
我盯著自己透明的手指發呆。
是啊,我現在是個死人了,連個獎盃都摸不到。
當然也接不了電話。
周寂白,你終於解氣了,對嗎?
3
頒獎典禮結束後就是慶功宴。
周寂白的現任經紀人拎著酒杯,醉醺醺地走過來。
他的笑容有幾分猥瑣,湊到周寂白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
緊接著,包廂裡走進了幾個年紀輕輕的女孩。
「我的局從來不玩這些,你別壞我規矩。」
周寂白皺著眉呵斥。
可是,他的目光卻在接觸到其中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後,忽然一滯。
「你叫什麼。」
周寂白盯住她,語氣終於有了一絲不同。
經紀人的臉上也露出耐人尋味的笑容。
「寂白,你現在已經和以前大不相同,你能做選擇的事情有很多。
「這些小新人巴不得被你看上呢,畢竟,被你看上才是福氣,你說是不是?
「這飛黃騰達的機會,誰不想要啊?
「你就給她們這個機會吧……嗯?就當是給哥帶帶新人了。」
男人聲音越來越低,也透出十足的暗示意味。
周寂白紋絲不動,目光全都攏在那個女孩的身上。
而那個女孩也確實和別人不同。
帶著別樣的青澀,微微側過臉去,光潔的額頭露出好看的弧度。
我飄到那個白裙子女孩的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
長得是不錯。
這條裙子我也有,還是當年某品牌親自送我的限量款。
不對啊。
說好了是限量款,為啥她也有啊??
那經紀人繼續小聲說:「畢竟你和夏荼當年,不也是『資源置換』嘛……」
沒等他說完,周寂白冷聲打斷。
「出去。」
我轉過身,看見尷尬寫滿那張橫肉遍佈的臉。
他可能是真的喝大了。
所以他才忘了,周寂白此生最忌諱的事,就是別人議論我們那段往事。
就連名字和我的相提並論,周寂白也會覺得噁心吧?
「我說最後一次。」
「都給我滾出去。」
周寂白微微拔高了聲音,手中的話筒怒然摔向桌面。
巨大的轟鳴聲響徹整個包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經紀人訕笑,也不得不離開。
躲在旁邊偷聽的我,終於鬆了口氣。
看來,他沒變。
「你,留下。」
周寂白扯鬆了領帶,抬手指向白裙子的女生。
他一向有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眼下是顆淺淺的痣。
此時此刻,那雙下垂的眼,正被酒精染上曖昧的紅。
女孩扯住自己的裙角,對這樣的待遇有些受寵若驚。
他居然讓這個女孩留下來?
我很吃驚。
我曾經對周寂白說,不管他會不會成為娛樂圈裡的上位者,永遠也不要利用那樣的身份,去對新人做什麼。
欺負小姑娘什麼的,最沒品了。
看起來,他早就把我的話拋諸腦後。
我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
周寂白起身走近她。
他伸出手,輕輕觸摸那條裙子的衣袖,面頰微醺,眼底卻繾綣。
「脫了。」
周寂白忽然說道。
然後,漠然背過身去。
我氣得滿屋亂竄。
這個狗東西,有錢了就變壞!
女孩貝齒扣在嘴脣上,手有幾分顫抖。
直到那條裙子墜地。
女孩的身體徹底暴露在空氣中,她用雙臂護住身體,輕輕戰慄。
我實在看不下去,衝向門外,卻立刻被彈了回來。
下一秒,周寂白就把自己的西裝丟到了她身上。
「誰給你的?
「不屬於自己的衣服就別穿。
「萬一是死人的衣服,穿了不覺得晦氣?」
說到這裡,他嘲諷一笑。
「穿上之後就滾。」
我轉過身去,凝視著他的方向。
女孩的眼中蓄滿了淚水,死死咬住嘴脣。
她用那寬大的西裝裹住身體後,小聲說了句「謝謝」。
我停在門口,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熱視線。
周寂白拎起那條地上的裙子,準確無誤地看向我所在的位置。
他喝了酒的眸子像浸過泉水,亮且清透。
那眼神令我心頭一跳,預感不妙。
不會吧?
周寂白看得見我?
我慌了。
「夏荼——」
那個男人嗓音低沉清冷,輕聲叫著我名字。
我更慌了,瘋狂朝著門外衝。
然而,周寂白正一步一步朝我走來。
4
我並不希望周寂白能看見我。
此刻,我忽然記起了和周寂白提分手的場景。
「周寂白。我,玩膩了。
「我們分手吧。
「要是連你都能拿影帝,我就從十八樓跳下去。」
彼時,我坐在床上,語氣殘忍,狀似漫不經心地抖動雙腿,而周寂白為我眼底猩紅,幾近發瘋。
他低聲下氣,求我不要分手。
還說了些什麼來著?我暫時想不起來了。
我也不記得,我到底是不是履行了諾言,從十八樓跳了下去。
畢竟我失去了死前的記憶。
但我可以確定,曾經周寂白是真的很愛我。
但我高高在上,踐踏他的真心,把他赤忱的愛意踩得粉碎。
他該恨我的。
所以,如果能看見我,他一定會罵死我。
思緒翻湧後,我擺爛了。
一副壯烈赴死的樣子,眼看著周寂白步步逼近。
直到我的身體穿過了一個什麼東西,而周寂白手裡捏著裙子,停在我面前。
四目相對之間,像極了從前。
他抬手,向我伸來。
「夏荼……」
我認命般閉上雙眼。
只是,周寂白搖搖晃晃地穿過我的身體,醉意矇矓。
最後,把那條白裙子掛在了衣帽架上。
他皺著眉,像個小老頭,湊近裙子,用力去抹平衣袖上面的褶皺。
遠遠看著,就像是那裡站了個人。
我有些瘮得慌。
這空蕩蕩的白裙子就這麼掛著,比我還像個女鬼。
不過,我還是鬆了口氣。
他果然是看不見我的,只不過是想把裙子掛起來罷了。
說起這條裙子,當年第一次在劇組遇見周寂白的時候,我穿的就是它。
那一年,我手下的女藝人尹摘星剛通過一檔綜藝摘掉惡女標籤,事業迎來翻紅。
我給她接下一部仙俠劇。
那是大導演司同的第一個仙俠 ip,機會難得。
更何況,仙俠劇只要本子不錯,服化道出彩,粉絲的轉化率將會非常可觀。
我總是把別人該怎麼做看得清清楚楚。
唯獨自己,在那次片場裡栽了跟頭。
那部劇裡的男主演是個細狗,裸背鏡頭拍起來很難看,瘦骨嶙峋,毫無蘇感。
導演忍無可忍,決定從群演中尋找合適的替身。
周寂白就是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的。
眾目睽睽之下,他徑直脫了背心,只剩了條灰褲子。
「司導,我想試試。」
他身材確實很好,甚至好到不像是一個群演。
一個沒有戲拍的人,居然也能做到這種程度的身材管理。
我很驚訝。
後來,在那段戲中,作為替身的周寂白飾演小仙徒,他髮髻高挽,整個人被一劍貫穿。
臨死前,那個小仙徒赤裸著上身,跪倒在地,脣畔染血時,雙手死死握住劍身。
他凝視著女主角,輕輕說:
「仙君,我等不到花開了。」
所有人都站在周寂白的背面,跟攝像機一起,目光只落在周寂白精壯的後背,並不能看見他的臉。
只有我,碰巧因為抽菸,站在他對面。
周寂白眼角微紅,悲傷又動人,整個人看上去好像一碰就會碎。
看著那雙眼睛,我久久才回過神來。
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入戲了。
他演得真好,讓我突然有點想哭。
那一幕,也像是隻對我打開的寶匣。
只有我,碰巧因為抽菸,才窺見了裡面乍洩的光華。
導演喊「卡」之後,所有人都在鼓掌。
也包括我。
別人為女二號的表演歡呼,只有我,是為了周寂白的小仙徒。
而我的心,也彷彿煙花炸裂後靜止在半空。
在和周寂白對視的幾秒鐘裡,驚豔又悸動。
5
第二次遇見周寂白,他只穿了條平角褲。近乎全裸,躺在一攤爛泥裡演屍體。
儘管那條臭水溝燻人,我也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主演們的打鬥戲就在淤泥裡,踩到腳下的群演是常事。
可週寂白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那場戲快結束的時候,演員先行休息。
我走到他身邊,蹲下身,假裝要把菸灰彈到他身上。
「你怎麼不躲?」
我笑嘻嘻地問。
「導演還沒喊卡。」
他目不斜視,臉上寫滿認真,一看就是個硬骨頭。
我就喜歡倔脾氣。
「你看著我。」
伸出手,我把周寂白的臉轉到我的方向。
「我是夏荼。聽過這個名字吧?」
看到我臉的一瞬間,他的目光終於有了波動。
我還有些得意。
「請我吃碗麵,我就簽了你。」
我以為,周寂白會藉此抓住這個機會,並對我感恩戴德。
至少如果換成是別人,一定會這樣做的。
可他一點都不客氣,回絕道:「我沒錢。」
我震驚了:「一碗麵才五十塊錢,這你都拿不出來?」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時候,周寂白一年的收入還不到兩萬塊錢。
電影學院每年有太多的畢業生。
有的人足夠幸運,出道就能成為璀璨巨星。
絕大部分人,不論多努力都會被埋沒,即使是有天賦,也要看機遇。
這是一場看不見結果的豪賭。
那天我們還聊了很久,我知道了很多事。
比如,當年周寂白畢業之後,一直沒法接到戲,其中還有陳徹導演的原因。
某次試鏡後,周寂白明明已經從五個備選演員中脫穎而出,可陳徹還是給他出難題。
「贊助劇組八十萬,這個角色就是你的。」
「你應該明白,這個角色非常出彩,就算是不給你,讓別人來演也能火,所以,誰出這個錢,我就給誰。」
實際上,這八十萬的去處只可能進了導演自己的腰包。
他還收到過陳徹更無恥的提議。
如果拿不出錢來,也可以選擇陪老闆們吃飯。
要是把老闆們哄開心了,願意給劇組「贊助」,那麼這個角色照樣還是周寂白的。
周寂白把陳徹給打了。
從那之後,他就一直受到陳徹那個圈子的導演打壓,有時候,在片場還會受群演排擠。
再比如,他沒有戲拍的時候,就把所有時間都拿來熬自己,看電影看劇,健身學習,一刻都不會鬆懈。
所以,才有了那天他為自己爭取來的替身機會。
「如果不是隨時做好萬全準備,任何機會來的時候,我都不配抓住。」
周寂白的語氣輕描淡寫,我卻聽出了他的堅持。
在等待的歲月裡,即使是沒有戲拍,他也在堅守內心,對抗這個世界的冷待。
這就是周寂白。
不知怎麼,我又想起了那天在片場的小仙徒。
「周寂白,你敢不敢跟我賭一把。」
「今天我請你吃麵。可要是有一天,我們賭贏了,你當影帝的時候,記得把這碗麵還回來。」
我雙手撐住下巴,勾了勾嘴角。
「我運氣一向很差。在我身上下注,輸了怎麼辦?」
他仰頭喝完麵湯,眼神裡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當時,我沒有回答。
但心裡想的卻是。
——周寂白,我一定會陪你等到花開的。
6
周寂白像是終於恢復了一絲清明。
他將裙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來,又帶上自己的獎盃,離開了包廂。
拉開門的一瞬間,我立刻跟上。
周寂白戴上口罩,壓低帽簷,還把外套的拉鍊拉到了最高。
他行色匆匆,看起來和普通路人無異,還特意走了後門,故意避開了外面所有記者和閃光燈。
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這種功成名就的時刻,周寂白就應該出現在慶功宴上。
帶著女伴,觥籌交錯間,自有萬人豔羨的目光為他加冕。
可是,周寂白還是孤零零的,半點拿獎的風光都沒有。
我搖頭,嘖嘖稱歎。
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分,周寂白出門之後,卻攔了一輛計程車。
「師傅,到華亭墓園。」
他報出這個地址後,我不由得感到詫異。
……這人怕不是喝傻了。
有哪一個影帝會在得獎之後去墓地啊??
等下。
難道說……他這是要去看我?
7
到達目的地之後,周寂白下了車。
山上風大,把他的外衣吹得獵獵作響,也不知道他冷不冷,可他仍倔強地朝上走。
直到一處墓碑前,他停下腳步。
上面黑漆漆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我狠狠地感動了。
你小子真不錯,拿了獎也沒忘了告訴我這個前經紀人兼前女友。
周寂白微微彎下腰,他半個身子靠在上面,雙手緊捏著石碑邊緣,身體也在微微顫抖。
他看上去壓抑、痛苦,發出隱隱的嗚咽聲。
周寂白掏出手機。
隨著屏幕的亮光一晃而過,我也終於看清了碑面上的字。
碑面上,根本就沒寫我的名字。
反之,方方正正地刻著「周寂白」三個字。
我差點噴出來。
白感動了,這壓根就不是我的。
不過,他怎麼把自己名字給刻墓上了?
什麼時候?
不是,這人到底在幹嗎?
我問號三連,甚至已經想象到了明天的微博熱搜——
「新番影帝周寂白獲獎當夜,情緒激動,反手為自己立碑慶賀。」
「影帝周某深夜在墓地發酒瘋,恐有損陰德。」
我扶額,終於忍不住開口罵他:
「周寂白,你混蛋。
「我都死了這麼久了,怎麼還是總讓我替你操心呢。
「這次你喝多了,我可真沒法扶著你回去了。」
話音剛落。
我看到周寂白的背影輕輕一顫。
沒錯。
這一次,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剛剛周寂白對我的話有反應。
他一定是聽到了我的抱怨。
能聽到我……
這也就意味著。
他其實,一直都能看到我。
——剛才在包廂裡,周寂白是裝的。
8
然而,沒等我問個清楚。
那邊周寂白已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有點無奈。
這人酒品一向很差,不如我的一半。
我依稀記得,一開始,我和周寂白的磨合並不順利。
我不僅給他制定了更為嚴格的訓練計劃,還熬了好幾個大夜,做了份快一百頁的 ppt,把周寂白的優劣勢用數據分析得頭頭是道。
只要接到合適的本子,再小的角色我也會搶在周寂白前,通宵看完,給他做批註。
因為沒有團隊,所以凡事都是我和周寂白親力親為,經常焦頭爛額。
為了節省成本,我甚至讓周寂白搬到了我的房子裡來。
起初,能讓周寂白演戲的機會真的很少。
我們又總是因為各種問題吵架。
比如我說,周寂白需要先走流量路線,前期可以包裝人設,圈一圈自帶流量的女友粉,後期再靠演技轉化事業粉。
但是周寂白皺著眉,一口回絕了我。
「這種人設,很多餘,我不需要。」
「我有喜歡的人,談了戀愛也會公開,你這麼做不公平。」
聽到後面,我愣了愣。
他居然有了喜歡的人。
甚至還沒開始談戀愛,就已經開始覺得,對那個女孩子「不公平」。
隨後我就摔了鼠標,冷笑:「行啊,周寂白,你最清高了。
「那你現在就滾。
「去談你的戀愛,別來浪費我的時間。」
不等他解釋,我直接把他推出房門,甚至還讓他搬走。
可週寂白沒走成。
因為,那天晚上接到了他朋友打來的電話。
說周寂白喝多了,在外面發酒瘋。
我很無語,卻還是去接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周寂白喝醉了什麼樣,見了我像個大傻子,就知道笑。
我不說話,扛起他胳膊,支撐著他朝前走。
我們的影子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疊在一起。
走了半路,他忽然坐在地上,拽住我的衣角,語氣委屈,充滿懇求:
「荼荼,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女友粉,好不好。」
我斜睨著他:「關我屁事。」
周寂白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他極其認真,對我說:「夏荼,我喜歡你。」
告白突如其來,我的心卻好像漏跳了幾拍。
我別開臉去,掩蓋自己隱隱發燙的臉頰。
「幾個菜啊,醉成這樣。」
「怎麼還開始說胡話了?」
他像個小孩子,不依不饒。
「我沒喝多,也很清醒。如果不把你騙出來,我就沒機會說這些了。」
心裡雖然歡喜得冒泡,但我卻還是嘴硬:「我什麼都管著你,到底有什麼可喜歡的。」
「到時候萬一傳開了,你就不怕別人覺得你在吃軟飯,以為我在包養你?」
周寂白認真地拉住我的手。
「別人愛說什麼說什麼,我只覺得你什麼都好。」
他低下頭,嘿嘿傻笑。
「荼荼陪著我,荼荼很辛苦。
「但你本來可以不用這麼辛苦的,都是因為選擇了我。
「我是真的……不想你失望啊。」
他捂住臉,聲音裡透出疲憊和挫敗感。
我知道,周寂白也很不容易。
高強度試鏡頻率,永無休止的「等待回覆」,卻一直得不到任何正反饋。
在這種日復一日的堅持裡,總會有感到人生灰暗的時刻。
他就像是在盲盒裡的玩偶,只能被動等待開盲盒的那一瞬間。
我眼眶熱熱的,俯下身,抱住他。
喝多了的周寂白,比清醒的時候可愛多了。不嘴硬,會服軟,也會說很多實話。
「我一定會成為影帝,賺很多很多的錢。到時候,我們不吃麵,請全娛樂圈來參加我們的婚宴。」
他熱氣噴吐在我耳側,傻笑個不停。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迷濛,還是周寂白的嘴太甜了。
鬼迷心竅的我答應了周寂白。
那天的最後,我被周寂白親到腿軟,還被醉酒的他給背了回去。
也是那個晚上,周寂白妥協了。
他願意按照我的想法,先立人設,再轉型。
不過,我提了一個條件——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不同意,他就永遠都不能公開我們的戀愛關係。
9
不出我所料。
第二天,周寂白醉倒在郊區墓園的事,果然上了熱搜。
他的經紀人快氣瘋了,一大早,把人弄回去的路上都在罵罵咧咧。
周寂白躺在床上沉睡。
而我做了個自認為最凶狠的表情,趴在他胸前,怒目而視。
只等他醒來之後,狠狠拷問一波。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寂白悠悠轉醒,但還是有點迷迷瞪瞪的。
「荼荼,乖一點,我再睡會兒。」
睜眼看到我之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說出了這句話。
同時,還伸出手,像是要把我摟進懷裡。
就像我們曾經那麼多個一起醒來的清晨一樣。
可是,周寂白的手落了空。
而我也終於確定,這貨就是能看見我。
下意識的反應騙不了人。
周寂白睜開眼。
我飄到了他面前,直接攤牌:
「別裝了,你從昨天晚上開始就露餡兒了。」
「你一直都能看見我,對吧,周寂白。」
我冷冷地說。
「騙我很好玩嗎?
「不愧是拿了影帝的人,你現在的演技可真精湛,連我都騙過去了。
「說吧,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能看見我的。」
周寂白動了動手臂,換了個角度,撐起身子看著我。
「夏荼,你的問題這麼多,到底想讓我先回答哪一個?」
我咬牙切齒:「一個一個來,別想逃避!」
周寂白陰沉一笑:「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騙我的事,比這惡劣多了。
「讓你也難受難受,怎麼了?
「我們倆,誰才是最不坦誠的那個,你心裡清楚。」
聽他反將一軍,我倒是心虛了。
我正想說話,他的經紀人就從客廳衝了進來。
「周寂白,我再跟你說最後一次,趕緊把那個女鬼送走!
「那個算命的早就說過了,不管她活著的時候是你的什麼人,但她現在死了,她一直纏著你只會擋你的運,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
周寂白的神色忽然冷了下來。
「閉嘴。
「出了昨天晚上那事兒,你還有臉來?
「夏荼的裙子,是你拿給那個女孩的吧。」
周寂白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面露怯色的男人。
「我有沒有說過,夏荼的東西,誰都不能動。
「還有,她就跟在我身邊,所以,當著她的面,別多嘴。
「你已經觸犯了我底線太多次了,自己領了工資,趕緊滾。」
周寂白坐在床邊,不耐煩地揮揮手。
像在打發一條狗。
那個男人氣得跳腳,咒罵著離開,走的時候還說什麼,辭職了也好,他早就膈應了。
我和周寂白之間的氣氛,重新恢復僵滯。
活著的時候,我比誰都希望周寂白好。
可是死了之後,我變成鬼飄蕩在他身邊,居然會擋他的運。
好諷刺。
我靜靜飄在空中,只覺得胸口疼得快要裂開,卻說不出話。
「夏荼,被人欺騙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
過了很久,周寂白忽然開口。
10
我欺騙了周寂白什麼呢?
他想說的,一定是我玩弄了他的真心。
我小聲道歉。
「對不起啊,周寂白。」
「你對不起我什麼?」
「對不起,玩弄了你的感情。也對不起……死了之後還一直跟在你的身邊,擋了你的運。」
想到這,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雖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一直跟著你,但我失憶了,直到最近才好起來一些,等我好利索了就離開,請你放心。」
周寂白咬牙切齒:「我不想聽你說這個。」
「離開?去哪兒?」
他盯著我,涼薄一笑。
「我差點忘了,夏荼,你最擅長『不告而別』了。」
周寂白忽然開始動手脫衣服。
真絲睡衣下,露出精壯的胸膛。
「喂,你幹嗎,你清醒點,我現在是鬼,有些事……是沒法滿足你的!」
我眼神躲閃,卻還是往他身上瞟去。
我和周寂白,確實一對滿分契合的愛人。
無論是脾氣秉性,還是在某些方面。
就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周寂白赤裸著上身,大步穿過我的身體。
他直奔衛生間而去。
我飄上去,禮貌地等在衛生間門外。
周寂白的聲音又在裡面響起,像是在調侃我:
「今早怎麼不進來了?你似乎很喜歡看這個。」
「別裝了,你明明每天早上都飄進來的。」
我:?
他停了停,又說。
「夏荼,你知道鬼魂會在害羞的時候,變成粉紅色嗎?」
我:?
11
周寂白忽然拉開門。
我這才看見,他只穿了條內褲。
他拎著一大桶冰水,倒進了浴缸裡。
浴缸前,還支著手機。
我湊近屏幕看,上面是一個名為「冰桶挑戰」的直播策劃案。
參與者需要用一桶冰水淋遍全身,錄視頻傳到網上即可,然後向另外三人點名,發出邀請,受邀者需要在 24 小時內完成挑戰。
這是一項公益慈善活動,旨在幫助漸凍症患者。
除此之外,我還看到周寂白打好的文案草稿,那裡詳細記錄了他參與漸凍症紀錄片拍攝,以及做志願者的一些感悟。
他居然還每年捐款給漸凍症基金會。
我立刻眉開眼笑。
「周寂白,終於開竅啦?」
「之前一說到包裝人設的事,你就跟我急。現在嚐到了流量的甜頭,也知道蹭蹭公益活動的熱度了?」
周寂白變了,好像也沒變。
懂得利用流量不是壞事。
更何況,他還能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我很開心。
周寂白站進浴缸,將手機切成錄像模式,最後,將鏡頭對準自己。
他開口,隱隱約約有幾分嘲諷的意思:
「你說得對,這種公益活動,發發視頻又沒什麼壞處。
「現在我剛拿了獎,自帶流量,這個時候發,最好『立人設』了。
「還不是你教得好。」
這話明誇暗貶,說到最後,他目光灼灼。
「我現在是影帝了,有流量,也有很多很多的錢。」
「你開心嗎?荼荼。」
難得他不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我忽然還有點不適應。
可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開心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後腦勺傳來一陣一陣的疼,每一次,我快要想起些什麼,都是這種感覺。
周寂白舉起手臂,把那一大桶冰水,傾倒而下。
他從頭到腳都浸在冰水裡,閉上雙眼,久久沒有睜開。
我看得牙齒打戰。
「白哥,別擺造型了,你不怕感冒?」
周寂白終於放下冰桶。
「還好,我洗慣了冷水澡,適應了。」
誒?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洗冷水澡的?
我怎麼不記得他有這麼個習慣。
一陣門鈴聲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你在嗎?是我。」
門外,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那道女聲怯生生的,聽起來年紀很小。
我有些玩味地看向周寂白。
跟在他身邊這三年,從我有記憶開始,就沒見過他身邊出現什麼女人。
還是說……
是他藏得太好了呢?
12
我沒想到,來找周寂白的,竟然是昨天在包廂裡的那個女生。
女生捧著一大束花,清純標緻的臉從後面探出來。
「你果然住在這兒!」
她鬆了口氣。
可週寂白擰著眉,反問:「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我們不熟,我也不會給你什麼捷徑可走,如果你是抱著這種心思,我勸你還是早點離開。」
「您好,我叫沈霧!」
女孩生怕周寂白忽然關門,超大聲地解釋。
「今天,我是來道謝的。」
她把花塞進周寂白的懷裡,似乎有些臉紅。
「那天,我穿了別人的裙子,故意接近你……」
「當時你讓我脫衣服,但你轉過身,並沒有看我。後來,還把衣服借給了我。」
她沒有再說下去,咬著嘴脣,臉色鮮紅欲滴。
我知道,她是在謝謝周寂白給她保留了最後的一絲自尊。
或許,她自己本來也正在糾結,到底要不要通過那樣的方式走捷徑,更快地通往成名之路。
但周寂白的行為,顯然是推了她一把。
「不用謝我。」
「要謝就謝我前女友吧,是她告訴我,不管什麼時候,都不能欺負小姑娘。」
說這話的時候,周寂白靠在門框,朝我看來。
我頗為自豪地挺起胸膛。
沈霧微微瞪大了眼睛:「前女友?就是您在頒獎典禮上說,從十八樓跳下去……」
我看到周寂白點頭。
他的目光變得悠遠,嘴角牽起一抹笑意。
「嗯。
「不過,她沒有從十八樓跳下去。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周寂白垂著眉眼,嘴角有些無奈。
他將那束花放在地上,並沒有收下。
「對不起對不起。」
沈霧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打住,連連鞠躬。
「這是您的西裝,我已經清洗乾淨了。」
「前輩,請放心,我以後一定會走正道,成為像您一樣優秀的人的!」
她丟下這句話後,尷尬離開。
我盯著周寂白腳邊的花,雖然他沒收,可我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我吃醋了。
我也想明白一件事。
——我,是愛著周寂白的。
我對周寂白,根本就不可能是「厭倦」「玩膩了」,這樣狗血的詞彙就能概括的感情。
那麼,我到底為什麼會和周寂白分手?
「喂,周寂白。」
「你不會對她動心了吧。」
周寂白失笑。
「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夏荼,之前我第一次拍吻戲,你表面裝著毫不在意,後來回家的路上卻醋得不行,跟我鬧了一路脾氣。
「當時你腿抽筋了,嚷嚷著要我揹你,還偷偷抹眼淚,哭了我一襯衫的粉底。
「你還記得你跟我說過什麼嗎?
「你說,不管我拍戲的時候親的是誰,腦子裡想的必須是你。」
他舒展眉眼,一定是回憶起了什麼溫暖的畫面。
周寂白伸出手,在空中穿透我的指尖,像是想要和我十指交握。
撲了幾次空後,周寂白終於笑容凝固。
我們都知道,他再也無法和從前一樣握住我的手了。
可他還是固執地抓著空氣,像是跟什麼較勁。
他繼續說下去:「我沒有再拍吻戲。」
「這麼些年了,每日每夜,我腦子裡想的都只有你。」
這些話讓我心口好痛好痛,像是生生撕開了一個大口子。
我強撐著飄到他面前,也看到周寂白眼中一閃而過的情緒。
他好像很悲傷。
但又很快恢復原狀。
那眼神讓我靈魂更痛了。
我兩眼一黑,向後跌墜,像是要溺於深海。
13
那些失去的記憶,包裹著我,終於緩緩拼湊完整。
周寂白說得沒錯,我是個騙子。
在他終於接到戲的那一天,第一個就把好消息告訴了我,我激動得發抖。
因為這部劇的男一號,無論是性格還是設定,簡直就是為了周寂白量身打造的。
我能夠確信,他一定會爆紅。
可我沒想到,發抖持續太久,久到我完全無法控制,只知道驚恐地看著自己抽搐的手。
水杯被摔得粉碎。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出現了。
我的眼皮或者某處的肌肉,從很早前就會偶爾抽動,只是那會兒,我並沒有當回事。
後來,我的小腿頻繁抽筋,開始出現站立不穩的情況。
我逐漸意識到,我可能是病了。
直到我去醫院檢查,診斷書上幾個陌生的大字讓我困惑好久。
運動神經元疾病。
我看不懂,可醫生說的另外三個字,我聽懂了。
漸凍症。
回去之後,我揹著周寂白在手機上百度,他喊我出去吃飯,我也沒應聲。
因為我在哭。
看著一張張患者圖片,明明他們都很樂觀,可疾病帶來的痛苦,還是白紙黑字地寫在旁邊。
我也會變成那副樣子,也有可能更糟。
不僅離不開人照顧,還會變得很醜。
最主要的是,這個病是治不好的。
我會成為周寂白的累贅,把他耗到死。
不僅如此。
如果他知道我得了這個治不好的病,一定會把所有的精力和財力都花在我身上。
我瞞下一切,開始故意找碴,跟周寂白吵架。
我說盡了一切狠話,把一切都歸因於「我玩膩了」,然後,搬出了我們的家。
可週寂白還是知道了真相。
他冒著暴雨跑到我的新家外面,倔強地站到凌晨。
我心疼他,還是打開了門。
「荼荼,你把我騙得好苦。
「這麼大的事,不和我說,你要怎麼扛?
「我們一定有辦法的。」
他人都溼透了,只有死死護住懷裡的那沓資料,溫暖乾燥。
我翻看著,才知道,周寂白為了我的病,跑了很多的醫院,找了很多朋友,也查了特別多的資料。
他熬紅了眼,寫了密密麻麻的批註在上面。
我騙了周寂白,用那麼殘忍的話趕他走,他還是在為我努力想辦法。
我的淚水終於決堤。
我實在是演不下去那個沒心沒肺的壞女人了。
只能一邊哭一邊攆他出去。
「周寂白,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等你真正拿了影帝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會知道,你有一個四肢扭曲,笑起來會流口水的女朋友。
「要怎麼面對這些,你想過嗎?
「我是為你好。」
我的周寂白,可是要做大明星的啊。
「即使是你現在愛我,可如果真的負擔起我的人生,一年兩年可以,十年二十年呢?」
「等到你厭倦我的時候,我又該怎麼辦呢?」
我潰不成軍,只求他快點離開。
「荼荼,把我推開不是為我好,不親自照顧你,我會瘋的。
「我沒法跟你證明未來的事,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每天都陪在你身邊,讓你安心。
「未來的答案,我們總得用一輩子來驗證。
「每一天都彼此陪伴……這才是『一輩子』的意義。
「荼荼,我愛你。」
周寂白的話觸動了我。
我開始默許周寂白陪我去醫院,但也只侷限於沒戲拍的時候,我不肯佔用他工作時間分毫。
病友交流群裡,大家的樂觀也感染了我。
他們告訴我,漸凍症患者的平均壽命是十年,
我僥倖地以為自己會有好運氣。
但我的情況還是惡化了。
那一天,是周寂白的生日,也是他作為男一號,第一次殺青。
我卻因為呼吸麻痺,暈倒在給他買蛋糕回家的路上,再也沒有醒來。
你看,我好像是他命中註定的剋星。
就連我死掉的那一天,都要深深烙進周寂白的好日子裡。
14
隨著溺水感消失,我悠悠轉醒。
眼前的佈置,分明就是我們曾經生活過的小房子。
我不知道自己暈了多久,也不知道周寂白是如何做到的。
房間裡,昏黃的燈光讓人暖意融融。
我聽見鍋碗瓢盆叮噹作響。
周寂白在廚房忙活著。
客廳的桌子上擺著一個蛋糕,還有一大桌菜。
這裡真美好。
夏天的時候,這裡有時會停電,停電的時候,我就會和周寂白把涼蓆鋪在外面,坐在露臺上吃西瓜。
他總是會把中間最甜的那口一勺挖出來留給我。
雖然這種甜甜膩膩的回憶,通常都會以我們滾到被窩裡告終。
還有很多很多的回憶,灌進腦海。
可我是一隻鬼,我是哭不出眼淚的。
此時此刻,愛的人在廚房忙碌,房間不大,卻充盈著幸福的味道。
如果我還活著,這一幕一定很溫馨。
我飄到周寂白的背後。
本來想扮鬼臉嚇他,但怕他切了手。
所以,我戳戳他的後背。
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
其實,我早就發現了。
隨著我想起來的事情越多,我的身體似乎就會更透明一點。
「周寂白。」
「我都想起來啦。」
那個還在忙活的背影一頓。
我繼續說:「你笨不笨啊,煮這麼多菜乾嗎。」
「這些菜,你一個人吃得完嗎?」
他轉過身,碰了碰我的臉頰,寵溺地說:
「你才笨。」
「這些是你愛吃的菜,也都是煮給你吃的。」
周寂白端著水果,來到桌邊坐下。
「荼荼,我們回家了。」
「陪我過一次生日吧。」
他小心翼翼地說。
他沒說為什麼,可我們都心知肚明。
我飄到他對面坐著,心裡發燙,快要皺成一團。
「那你快點把蠟燭插上,我給你唱生日歌。」
我故作歡快地說。
「你選蛋糕的眼光,比我好多了。」
我雙手撐著下巴。
周寂白點亮了蠟燭,我催促他許願。
他閉上眼,不知道心裡在默唸著什麼。
我猜來猜去。
這個傻子,不會許些什麼希望我復活的傻話吧?
可別為我浪費了長命百歲的機會。
周寂白睜開眼,他眼角微紅,像是在極力隱忍著情緒。
我噘起嘴,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吹滅面前蛋糕的蠟燭。
可吹了很久,還是做不到。
良久,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好像沒力氣吹滅了。」
我努力嘻嘻哈哈,讓自己看起來快樂一些。
「對不起啊,周寂白,死在了你生日的這一天。」
「也對不起……我說了那麼狠的話。其實,我也很愛你。」
周寂白雙手緊握成拳,似乎也在極力微笑,他機械性地重複著:
「荼荼,沒關係,沒關係。」
我問:「你許了什麼願?」
「我說,希望自己長命百歲。」
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對這個答案非常滿意。
我深深看著自己再也無法觸碰到的愛人,懇切道:
「好好生活,然後,忘了我。」
「周寂白,求你了。」
聽了我的話,周寂白再也笑不出來。
我知道,他一定很不情願。
「好。」
這是我的全部心願了。
我忽然覺得,作為一隻鬼我還挺幸運的。
我希望周寂白當影帝,就親眼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了頂峰。
我希望他還愛著我,於是,他惦念了我這麼多年。
我希望能補上那次沒能陪周寂白過生日的遺憾,也希望他長命百歲。
想到這裡,沉重的身體忽然變得輕盈。
我看著周寂白越過桌子,想要抱住我。
可我飄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透明。
「周寂白,我最愛你啦。」
我的聲音消散在風裡。
可是,我親愛的周寂白。
我還是騙了你。
如果可以,請你慢一點忘記我。
——我會在每一個維度的生命裡,都最愛你。
結局
夏荼緩緩消逝在風裡。
她那麼愛美,連消失的時候也散成晶亮的粉末。
周寂白伸手拿起筷子,夾起早已冰冷的飯菜。
這裡的每一道菜都是夏荼喜歡吃的,也是她去世的那一天,他早早做好等在家裡的那幾道菜。
那天他等了很久,鴿了劇組的殺青宴,滿心想的都是和她一起慶賀。
可週寂白還是沒能等到夏荼。
等來的,只有醫院裡一個碎掉的蛋糕,還有夏荼冰冷的屍體。
他本來就是孤兒,沒有什麼牽絆,夏荼的離開,這世界也就再沒了他愛的人。
劇本里常說的感覺叫什麼來著。
哦對了,萬箭穿心。
那天晚上,坐在太平間外面的周寂白,只覺得自己死了一遍又一遍。
那部男一號的戲播出之後,真的如夏荼所說,他爆紅了。
周寂白紅遍大江南北,一夜之間冒出無數的人喜歡他,每一個鏡頭都被無數粉絲放大,她們為他尖叫,說他是「行走的荷爾蒙」。
他開始利用這波流量,開始把精力放在關注漸凍症的公益活動上,參演紀錄片,還捐了很多的錢。
還有很多其他罕見病症。
大家都以為他是火了之後,想要搞慈善,立人設。
其實,周寂白只是希望,這個世界上能減少一些相同的苦難,哪怕他能做的,真的很渺小。
況且……如果夏荼看得見的話,她一定會很開心的吧。
無數個深夜,周寂白總能夢見夏荼對他說狠話的時候,也會夢見坐在太平間外一個人捧著碎掉的蛋糕。
他驚醒,然後,整夜睡不著,睜眼到天明。
周寂白做的每一個噩夢,都是關於夏荼離開他的。
然而,當他醒來才發現,她已經離開很久了。
夏荼為了離開他說謊,又先丟下了他。
荼荼是騙子。
周寂白還是被公司逼著去做了心理測試。
醫生說,以他的狀態最好不要拍戲了,他應該休息休息,現在,他已經有了嚴重的抑鬱傾向。
哦,那個醫生還給他開了很多七七八八的藥。
出了醫院大門,周寂白就把那些藥給丟進了垃圾桶。
庸醫。
拍戲是唯一一件能讓他感受到夏荼還活著的事。
他怎麼會放棄呢?
直到有一天,夏荼的魂魄出現在他臥室裡。
一開始,周寂白欣喜若狂,他以為是她回來看他了。
他請了位大師。
大師說,夏荼雖然是在沉睡,但她執念太深,靈魂其實很痛苦。
一直這樣下去,待在周寂白身邊,她就只能在回憶裡越陷越深,不得往生。
在這種狀態下,即使是轉世,也會帶著這一世的執念。
這也就意味著……她永生永世,都不會快樂。
大師給出了一個破解之法。
如果靈體本身能夠主觀恢復記憶,那麼實現心願後,自然就會放心離開。
但是,在過程中,不能將過往的事情直接告知,只能通過情緒上的不斷刺激,讓她悲傷、讓她痛苦。
保持在這種狀態中,才能記起全部過往。
因為靈體脆弱,能夠承受的回憶重量也有限,一定要循序漸進。
還有最殘忍的一點。
大師說:
「她死前的念想全都是和你有關,悲哀是你,痛苦和不捨也都是你。
「所以,這種負面情緒的刺激,也必須是你給的。
「周先生,您不要覺得這很殘酷,比起她深陷於過往的痛苦,您這樣做,對她才是解脫。」
他要是想送她走,就只能由他來做那個惡人,說狠話。
他們那麼相愛,卻連陰陽相隔之後,都不能好過。
大師的話,周寂白聽懂了。
這不過又是一場別離的預告。
要他裝作看不見她?
就連自己聽了,都覺得很好笑。
周寂白經常會對著蜷縮成一團沉睡的夏荼說,你看,我現在演技這麼好,一定能騙過你的。
其實他還有更多的話想跟她說。
隨著夏荼開始清醒,開始在他身邊晃來晃去,周寂白經常會有種錯亂的感覺。
彷彿夏荼根本沒死。
之前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夢。
周寂白開始迷戀這種感覺,有時候,甚至自私地希望時間就這麼停住。
他想再多看看她。
可每次當週寂白的手穿過夏荼的身體,他又會清醒過來。
他的荼荼很痛苦,她需要解脫,也需要快點到下一世的幸福裡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困在他身邊,不得善終。
拿到獎盃的那一天,周寂白看著夏荼弓著腰,想要摸摸手中的獎盃。
他就故意把獎盃送到夏荼面前,看她歡歡喜喜的,圍著獎盃轉來轉去,笑開了眼。
這份光榮,本來就是她賜予的。
他們,也本可以一起站在這高臺上。
周寂白貪戀的目光緩緩收回。
他很想問她,你開心嗎?
他還想說,我拿了影帝,以後你再也不用那麼辛苦了,和我結婚吧,荼荼。
可他不能。
周寂白捏緊獎盃,梗著喉嚨,說出冰冷的話語。
那種違心話已經像是條件反射,他每次說完,都會想吐。
每一次的重複,都是一場酷刑。
這場戲演到最後,他真的撐不住了,還是沒法完全藏住自己的感情。
幸好。
幸好沒有因為他的失控,阻礙她奔向下一世的幸福。
不是沒有計劃之外的事情發生。
在墓園的那一晚露餡,也是因為一向酒量不好的他喝醉了。
夏荼發現了他在撒謊。
而周寂白準備好自己的墓,不過也是因為早就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只要夏荼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他也不會再多活一天。
沒有她在臺下為他鼓掌,影帝的獎盃就沒有任何意義。
就像他們說好的那樣,沒有彼此的陪伴,就算過完了這一輩子,也不過是虛無。
這一世,他們沒能相伴到老。
那下一世,他們就早點遇見。
周寂白大口大口地嚥下菜,淚流滿面。
可是他笑著,翹起嘴角,心情莫名變得很好。
現在他們公平了,都騙了對方一次。
他也騙了夏荼。
她問他生日願望的時候,他回答了她的問題。
因為,生日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那正合他意。
他才不要什麼長命百歲。
沒有她,多活在這世界上的一天都是煎熬。
如果年紀差太多,下輩子投胎後,他們沒法遇見,找不到荼荼該怎麼辦啊。
畢竟,他還欠她一場婚禮。
腹腔中的劇痛傳來,周寂白閉上眼。
內心卻有種解脫般的安寧。
夏荼只知道,當年她和小仙徒對視的時候,自己怦然而動的心跳。
她不知道,周寂白也看見了捏著煙的女人。
那天,夏荼裹著黑色風衣,踩著纖細的高跟鞋,眉目如畫。
四目相對的那個瞬間,他們都墜入彼此的永恆。
愛意所起,總藏在莫名悸動的瞬間中。
意識消散之前,他忽然想起夏荼說過的話。
「周寂白,他們說,人人都有個白月光。
「你看,雖然說,我是你的初戀,但我對你總是這麼嚴格,跟你吵架,還害得你背上吃軟飯的罵名。
「我總覺得,我是黑月光還差不多。」
彼時,她窩在他的懷裡,臉上卻滿是得意。
周寂白忍不住笑了。
他的荼荼,當然美好而皎潔,她所有的嚴苛都不過是為了他站得更高,走得更遠。
她不僅是初戀。
還是初遇,是首選,是唯一。
荼荼。
你要走慢點,等等我。
下輩子,請讓我先找到你。
我會先找到你。
【本篇故事完結】